第106章(2 / 2)

“哎呀,瞧着她们的模样,我这胸口都闷得慌,她们身上有杀气,看来,她们真能上阵杀敌。”

“恁地废话!你瞧她们身上的佩刀,那可不是妆点在身上的配饰。”

赵鼎等人神色复杂,迎了上前。

姜醉眉勒住缰绳,朝他们客气颔首,翻身下了马,彼此见礼。

寒暄过后,赵鼎心绪不宁,想早些回到驿站,正在愁如何让她们上马车,别再骑马招摇过市。

这时,人群中有人大声道:“女人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赵鼎暗叫了声不好,肯定是推崇洛学的酸儒们,又跳出来闹事了。

姜醉眉循声看去,见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不苟言笑的国字脸,看上去很是严肃。她眉毛微挑,好笑地道:“那你觉着女人应当如何?”

中年男人背着手,朗声道:“圣人言,君为臣纲,妻为夫纲,男为阳,女为阴;男主外,女主内。无论何人,都当谨守自己的本分,不然,世道岂不大乱!”

赵鼎气恼不已,正准备唤人将中年男人带下去,脑子一转,干脆袖手旁观了。

南边的脸已经丢尽,再多丢些,也算不得大事,反正债多不愁。要是能挽回些颜面,就是赚了。

姜醉眉转头对使团的娘子们笑说了句,彻底中年男人。像是他这种人,她在各地州府为官时,见得不少。

人虽没本事,但心气比天高。

跟他们道理说不通,照着她的暴脾气,得打碎他的牙才能长记性。

这次作为北地使团到来,总得要收敛些,出手对付这种宵小,着实是抬举他了。

中年男人得意洋洋,道:“如何,可是答不上来了?”

使团里的虞婉娘嗤笑一声,站出来故意道:“你可知这句话出自何处?”

中年男人不屑地道:“当是孔圣人孔子言,君为臣纲,妻为夫纲,皆出自《论语》。”

虞婉娘哦了声,不紧不慢道:“孔子这句话原本的意思为:无论君臣,还是夫妻,都应当尽到自己的本分。君王守江山社稷,臣尽心尽力辅佐君王。夫养家护着妻小,妻管家理事操持家务。且不提你曲解圣人言,该当何罪。敢问君,臣,夫,若没能尽到自己的本分,又当如何?”

中年男子被噎住,大宋被金兵任意践踏,君臣流落南方,百姓妻离子散。

他要是敢回答,人人都尽到了自己的本分,周围的百姓得淬他,用唾沫星子就得将他淹死。

何况,南边打不过北地,朝廷君臣一心议和。娘子们都耀武扬威到了临安的都城,她们当如何,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张小娘子鼓起勇气,脆生生道:“男人没本事,还要按着女人不许出头,这不是怕丢了脸面,是歹毒了!”

杨臻娘紧跟着道:“可不是,扯着圣人言做大旗,也不怕圣人出来撕破你这张嘴!”

“仁义礼智信,不仁不义不懂礼数规矩,又蠢,不守诺,圣人言可是让你这般的人,生生给辱没了!”

娘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引经据典的同时,捎带着再骂他一句。

中年男子想要辩解,插不进嘴,又无从辩起。抬起衣袖挡住脸,一转身挤进人群中溜了。

姜醉眉含笑看着小娘子们,她们就应当是赵寰要鼓舞的“士”了。

周围百姓哄堂大笑,纷纷嘲笑道:“嘴皮不够,脸皮倒能凑一凑。”

也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之徒,道:“姜院事,你曾是官家的妾室,又休了官家,这次到南边,可是要握手言和了?”

姜醉眉从容不迫,朗声道:“我以前曾是康王府的妾室,没甚好隐瞒之处。我与赵氏皇室,大臣的妻女,宫女,开封的无数民女,一起被卖给了金贼抵债。这些,皆因为朝廷的无能,没骨气,金贼还没打来,就吓破了胆。我们这些无辜女子,进了金兵营寨,还没离开开封府就已死伤无数。你们在《大宋朝报》上,应当看到了我们的一些遭遇,以后还会有更多金人的暴行,被刊登出来。”

大家见姜醉眉的过往被揭开,并无羞恼,反而坦率又从容。女人沾上这些事,无不藏着掖着,生怕被外人知晓后,风言风语就得杀了她们。

谁知,她们并不忌讳,坦坦荡荡,反倒称得发问之人,小人之心又恶毒。

姜醉眉目光凌厉,缓缓扫过眼前的众人,沉声道:“贵人娘子们,你们不要侥幸,以为享受着锦衣玉食,就能高枕无忧。国破时,你们会首当其冲倒大霉。其他的娘子们,你们更要提高警惕,因为你们会惨遭□□而亡,死得无声无息。至于男儿们,你们也别幸灾乐祸,以为落不到你们头上。当年开封卖掉的那些人肉,你们竟然没感到半点疼痛?宁为盛世狗,不为乱世人。你们切记:挺起胸脯,做个有脊梁骨的人!”

热闹的长亭外,太阳和煦,四下雅雀无声。

侥幸从金人手上活下来的百姓,鼻尖还萦绕着当年金人在临安肆意屠杀,纵火烧城的血腥与焦味。

赵鼎与胡铨等官员,神色复杂,有人惆怅,有人深思,有人黯然。

他们是坚定的主站一派,可惜,赵构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朋党争斗激烈,迄今仍然不休不止。

姜醉眉转过身,身后的虞婉儿立刻拿着卷轴上前。姜醉眉言笑晏晏,对赵鼎道:“提到你们的官家,赵统帅也有指示。”

赵鼎听得莫名其妙,心中直觉不妙。

虞婉儿打开卷轴,扬声念了起来。

赵鼎僵住,他难以置信转头看向胡铨。见他同样如此,一脸呆滞。

百姓轰然大笑,高呼道:“昏德公,昏德侯!好,父子一脉相转,都是昏庸无德之人!”

*

大内福宁殿。

殿内的浓烈药味,日积月累之下,已经浸入了砖木中。再烈的太阳,也驱不散屋内,若隐若现的腐朽与阴沉。

赵构半倚靠在软塌上,涎水流久了,沿着嘴角留下暗红的一道痕迹。红痕处的皮,偶有皲裂,抹了棕色药膏。

不一会,涎水将药膏冲散,下颚的布巾,便成了一团脏污。

赵构搭在锦被上的手,不时弹跳一下,脸也随之抽搐。给他本就阴森森的神情,添了些狰狞。

太医院精心伺候,赵构中风不见好转,如今反而还严重了些。

半晌后,赵构歪着嘴问了句:“都到了?”

邢秉懿用银挑拨动着香炉,不咸不淡地道:“还未有消息传来,应当快了吧。”

赵构的呼吸重了些,额头的青筋鼓起,道:“你去见她!你去!她个贱人!她如何敢来,如何敢来!”

无能狂怒的咒骂,邢秉懿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她肯定要见姜醉眉,两边议和的具体约定,绝不能交到那群朝臣手上。

北地的盐,通商,海贸,才是这次议和的重点。至于岁币这些,以邢秉懿对北地以及赵寰的了解,他们要粮食,也不会要金银珠宝。

只姜醉眉啊!

邢秉懿神色怅然了刹那。

当年,她们一起在康王福后宅,私底下没少斗过。一起落难到了金人手上,过往的那点矛盾,淹没在了苦难与仇恨中,彼此成了携手共同杀敌的伙伴。

世事无常,她们又见面了,以对峙的南北两地,互为一方。

邢秉懿连眼皮都没抬,不紧不慢地道:“姜使节是代北地而来,她如何敢来,是官家定下了要议和,亲自送去国书,请她而来。官家可不能凭着一时意气,毁了两地交好。”

赵构眼眶通红,像是要吃人般,胸脯剧烈起伏,片刻后,又缓缓平息了下去。

打,定是打不过。北地“震天雷”的威力,襄阳的百姓官兵都曾亲眼目睹。

派去的各路援兵,见到碎裂的厚重城门以及倒塌的城墙,皆不由得发憷。

哪怕是张俊疏忽职守,想要谎报军情。西夏与金接连丢失城池的下场,总做不得假。

赵寰拒绝金与西夏的称臣与议和,誓要灭了两国。

相比较之下,赵寰对南边已经网开一面。

再不甘愿,再大的苦楚,为了皇位,都得硬生生全吞了!

邢秉懿好整以暇看着赵构,说不出的痛快,她看到冯溢在门口探头探脑,抬手招呼他道:“你进来。”

冯溢垂着头走上前见礼,偷瞄了眼赵构,嗫嚅着道:“官家,皇后娘娘,赵相他们已迎接到北地使团。”

赵构拼命斜着眼珠子朝他看去,连呼吸都停了。

邢秉懿见冯溢神色不对,眼神微闪,问道:“见面的情形如何?”

冯溢吞吞吐吐道:“全城的百姓都跑出来看热闹了,到处都是人。姜使节,姜使节.....”

赵构唾沫喷得到处都是,忍不住嘶吼道:“说!”

冯溢壮着胆子,道:“姜使节当着百姓的面,将北地赵统帅给官家的封爵诰封,交到了赵相手中。”

封爵?

不仅是赵构,连邢秉懿一并诧异了下。

冯溢道:“赵统帅封了官家为.....为昏德侯。”

邢秉懿霎时睁大了双眸,她楞了会,猛地转头朝赵构看去。

赵构一动不动躺着,嘴角的涎水,渐渐混入了殷红的血,往外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