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江南的冬日阴雨天气少, 只早晚冷些,太阳出来以后,明亮又暖和。
虽说天气好, 因着朝堂之上不太平, 官家病倒, 权贵人家都大门紧闭,连冬至都过得冷冷清清。
北地使团来临安消息一出,南边仿佛是平静的湖泊下, 深潜了一只巨大的猛兽, 表面看不出异样,底下却暗流涌动。
各府将大门看得更严了,生怕家中不肖子弟出去, 说错话惹出了麻烦。
洪夫人一贯在卯时末到是,前去花厅,听管事们上前回话领差。忙活了一阵, 她看了下滴漏, 吩咐洪娘子:“你亲自去小娘子的院子走一遭。”
今日北地使团会到临安,洪夫人早就无数次严令,所有人都不得出府, 前去凑热闹。
下人们不敢违了主子的命令,惟张小娘子淘气不服管教, 洪夫人尤其放心不下。
洪娘子大步来到了张小娘子住的院子, 门房婆子迎上前见礼, 她随意点了下头,问道:“小娘子可起来了?”
门房婆子回道:“小娘子还歇着呢。”
张小娘子歇得晚, 起得晚。洪娘子没再多问,绕过影壁, 直接从庭院中间穿过,来到了正屋廊檐下。
正屋大门半掩着,门帘挡住了屋内,洪娘子掀起门帘,探头朝里面看去。
屋内窗帘垂下,一片昏暗。洪娘子不禁淬了句梧桐躲懒,主子不起,她竟然也跟着睡起了懒觉。
洪娘子放轻脚步,掀帘进入了正屋,朝东边卧房走去。卧房用屏风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摆着长案软塌,平时张小娘子在此读书午歇,值夜的婢女晚上也歇在此。
软塌上空荡荡,洪娘子愣了下,赶紧走到卧房门口,撩起垂帷帘朝里面看去。
床帏垂下,她迟疑了下,到底心下不安,上前悄然掀起了帷帐一角。
床榻上的被褥凌乱堆着,哪有张小娘子的身影?
洪娘子哎哟一声,扬声叫了几声梧桐,无人回答。
“这死蹄子!”洪娘子骂了几句,赶紧跑回花厅去跟洪夫人回话了。
洪夫人听到张小娘子不见了,顿时脸色一变,咬牙道:“张娇娘!这个不省心的,定是出城去看热闹了。快去备车马,去将大郎二郎从衙门里叫上,去将她给我一起捉回来!快去!”
洪娘子忙吩咐婢女准备车马,洪夫人转了一圈,一拍额头,赶紧叫住了她:“回来!哎哟,我竟然昏了头,大郎二郎哪走得开。你多叫上几个粗壮些的仆妇,快去!”
张大郎张二郎恩荫出仕,一人在礼部,一人在禁军班值当差,要迎接北地使团,定忙得不可开交。
洪娘子被洪夫人指挥得团团转,点了几个孔武有力的仆妇,坐上马车出了清河郡王府的巷子,行了不到半里路,马车就再也无法前进。
洪夫人掀开车帘,朝外看去,街上车水马龙,全是奔着城门而去。
洪娘子下了马车,走出去打听了一圈,上了车来,忐忑地道:“夫人,小的问了好几人,他们全是听说北地使团今日到了,赶着去看热闹。从城门口到驿馆,道都被挡住了,府衙的捕快,禁军班值在往回赶人呢。”
洪夫人神情凝重,这些百姓哪是看使团的热闹,而是要看当今官家的热闹。
使团领头的,可是姜醉眉!
那封骇然听闻的休书,天底下无人不知。当今官家还在潜邸的妾室,眼下摇身一变,成了北地前来与南边朝廷议和的使节。
南边朝廷非但不可翻脸,还得以大礼相迎。
简直比瓦子戏班子的大戏,还要热闹精彩百倍。
洪夫人心里涌起滑稽的念头,幸亏官家已经中风。看到姜醉眉立在面前,倒不用再次被气得仰倒过去了。
洪娘子干巴巴宽慰道:“夫人,小娘子向来机灵,再说这般多人,法不责众,朝廷总不至于拉下脸,与一个小娘子计较......”
朝廷早已没了脸,连洪娘子这般的下人都看不下去。
自己软弱无能,被一群女人欺负到头上,可怪不得谁。
洪夫人一时没有做声,洪娘子终是见识浅薄。张俊守襄阳,襄阳被“震天雷”炸开了,朝廷没本事抵挡,但他们擅长找替死鬼。
清河郡王府烈火油烹,对张俊的弹劾堂札子,只怕御前都堆不下了。
洪夫人无可奈何放下车帘,道:“你让几个机灵些的,挤进去打探一下。若是见到小娘子,就将她带回来。算了,人多,落到旁人眼里,倒显得刻意了。”
洪娘子忙应了,跟着前去安排,洪夫人回了清郡王府。
马车行驶进王府的巷子,不见了街头的喧嚣,日光透过树荫洒落在院墙与青石地面上,幽静而安宁。
洪夫人有些恍然,她好似被隔绝在了清河郡王府高耸坚固的院墙内,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她则被遗忘在了此地。
从临安城门蔓延出去的官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官兵紧张地来回巡逻,生怕出了差错。
平时送行歇息的八角长亭,四周用帷幔围了起来。赵鼎胡铨等官员等候在内,不时叹一口气。
亭子本来狭窄,赵鼎不时走来走去,胡铨看得眼晕,劝道:“赵相稍安勿躁,该来的总会来。”
赵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胡铨,他倒沉着,跟没事人般。赵鼎一个旋身,不再看他,右手背拍在左掌心,继续叹道:“阵仗闹得这般大,如何能向官家交待啊!”
胡铨很是不客气,道:“如今还要脸面,实属掩耳盗铃。眼下大计,当以安稳为上。”
先前他们本不准备出城迎接,只在驿馆等候。商议了许久,最后邢秉懿据理力争,定下出城迎接的决定。
既然已摇尾乞怜,就别装腔作势。南边变成如今的模样,朝臣们也该反省。
赵鼎哪能不懂胡铨嘴中的道理,北地这次派遣来的使节,以姜醉眉为首。
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呐!
赵鼎还有重担忧,邢秉懿曾叮嘱过,既然北地来的全是娘子官员,切莫在背后使出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
使团的娘子们,上马能提刀杀敌,下马能治国安邦。姜醉眉从武将转为地方一路的转运使,能稳定收复的西夏兴庆等州府,断不能拿她当寻常的娘子看待。
赵鼎忧心忡忡道:“老胡,你看外面,全临安的百姓都出来看热闹了,到时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出来惹出乱子,该如何是好啊!”
那些与他们政见不同的朋党,没准会在背后使阴招。胡铨思及此,下意识皱起了眉,片刻后便放下了,坦然道:“没法子,如何能防得住。先且看着吧。”
赵鼎正在发愁,“来了,来了!”礼部的郎中大步来到亭子口,拱手见礼,隐隐激动地道。
先前还巍然不动的胡铨,蹭一下站起了身,理官袍整官帽。
赵鼎看到胡铨的动作,不由得暗自白了他一眼。
感情先前的镇定自若,全是装腔作势。
赵鼎率先走出了亭子,日头底下,一队车马逶迤而来。
百姓激动不已,张小娘子与几个同伴挤在最前,一起探头看去。
张小娘子哇了声,兴奋得话语都打结:“她们来了!她们来了!”
杨臻娘也张圆了嘴,眼里的光芒比太阳还要热烈,喃喃道:“小娘子,你说得对,我们的锦衣玉食,相比起来,就是一团污泥。真是威风啊,我也要像她们这样!”
几个娘子们彼此对望,眼中有泪。
听说北地使团到南边,她们就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能向北地使团求帮助。
不过,府里管得严,她们互相约定好,千万别轻举妄动,各自在府里埋头苦读,做好万全的准备。
没有先生教导,她们想方设法,找来了历年来的科举考卷,将所有的考试题目,都做了一遍。
科举考试内容不断变化,到如今,南边朝廷的科举,分为经义,诗赋两科取士。
经义进士考经义,论,策;诗赋进士考诗赋,论,策。经义从以前的九经,改考《诗》、《书》、《易》、《周礼》、《礼记》六科。“注”
拿到科举试卷,从头到尾做完一遍,张小娘子与杨臻娘她们,抱头痛哭了一场。
她们学诗词歌赋,也懂朝政大事。所谓的策论与治国之道,她们与其他考生都一样,考试之前,皆无实际治理一方的经验。
但他们能挥斥方遒,为何她们不能?
为何娘子们不能入学堂读书?
这么多年来,科举的门,为何不敢对娘子们打开?
他们制定规矩,告诉她们不行。他们在外建功立业,她们只能在后宅相夫教子。
可这些建功立业的男人,他们丢了江山,让敌人破了城,推倒她们的后宅。
家族中哪怕再不学无术的子弟,也能因为恩荫出入朝堂。
尽管再聪慧过人的娘子们,从未曾有过半点机会。
如今,被无视出卖的娘子们来了,她们以高高在上之势,给了南边朝堂上下那群男人们狠狠一巴掌!
张小娘子抹去泪,她要看清楚,记清楚这一日。
天气晴好,北地使团的娘子们,骑在高大的骏马上,缓缓前行。马蹄阵阵,卷起淡淡的尘烟。
人马虽不多,却犹如千军万马袭来,令周围百姓高谈阔论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
骑在最前面的姜醉眉,英姿飒爽,气势凛然,她面带微笑,朝周围叫喊的百姓们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