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此时方注意到,李鸣齐作为开封府尹,赵寰到来,虽不用他亲自前来迎接,他本人却没在衙门候着,
这在官场,可是大忌。莫非,以前他的东翁辛赞不曾提醒过他?
李齐鸣忙道:“眼见已经入夏了,有段河道还未完全疏浚。恐下暴雨时,水蔓延上岸,淹了离得近百姓的宅子。下官先前赶着去巡视了。”
张浚等人一听,愣在那里,神色若有所思。几人反应极快,很快就摸到了其中的关窍之处。
怪不得赵寰会将北地官员调到巴蜀,而非任用旧官。赵寰也没将旧官全部革职,而是将他们与北地官员搭配着共事,意在让他们早些熟悉改变。
以前的朝廷,弊端繁多。官员尸位素餐,懒政是一方便,最大的症结,还在于他们的结党,浑身“官油子”气。赵寰不止一次严厉申斥过,责令其改正。
闻言,赵寰忙关心地道:“天气热了,你们要注意着些,可别中了暑。熬些药汤备着,这些花不了几个大钱,人的身子要紧。”
李齐鸣赶紧应了,道:“赵统帅放心,照着你的吩咐,每日都有准备。”
赵寰赞许点头,道:“关于疏浚河道,我还是得再次强调,隔行如隔山,一定要请懂行的来做,切莫想着争抢功劳。作为一府的父母官,该是掌控大的方向。河道如何修,修了能保证多久水流畅通,需要多少银钱,砂石,人力等等。这些可能你不擅长,但你一定要知晓。这其中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主次。比如绝不能为了省工钱,在砂石人力上去打主意。也不要为了赶工,做事流于表面,应付交差了事。”
李齐鸣恭敬地一一应了,任慧娘听得聚精会神,就差没拿笔墨记下来。
张浚看了眼她,情不自禁微微动容。旋即,又开始警醒。
自己与她比起来,为官做宰多年,其实并不占优势。
比如赵寰所厌恶的“官油子”气,官场上的种种不成文规矩,做官先不做事,而先看派系。耳濡目染中,他多少也沾染了些坏习气。
任慧娘却不一样,她们如一张无暇的白纸,清新自然且纯粹。将以前衙门那股腐朽之风,扫到了一边去。
接下来,赵寰听李齐鸣禀报了开封府的庄稼,以及赋税,城里的安危等问题。
她说得不多,只听。偶尔会就某个数额提出问询,或者一针见血指出某处的问题。
赵寰的声音不高不低,态度随意且温和。待结束后,李齐鸣已经汗湿衣背。
下午时,赵寰一行先去庄稼地里走了一圈,看了下小麦的生长。回到衙门时,她要来开封府的诉状案子卷宗,从头到尾翻看了起来。
任慧娘亦步亦趋跟在赵寰身后,她也不拘着,遇到不懂之处,就大着胆子问:“赵统帅,你一直不得空,为何还要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赵寰仔细解释道:“事关人命的官司毕竟少,也难以瞒住。但各种琐碎的案子,才能反应一地的真实情况,能看出当地官员的水平,是否昏庸。”
任慧娘聪慧,一点即通,恍然大悟道:“今天有张家被盗,明日有李家被欺负,这城里就太平不到哪里去。要不是官官相护,要不就是官员没管好。我以前也见过,官员判案时,为了省事,会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了事。这种人吧,算不上坏,就是昏聩。那歹人知晓没事,下次就更嚣张了。”
“你说得很对。”赵寰正欲说些什么,看到寒寂在门口探头探脑,朝他颔首道:“你进来吧。”
寒寂松了口气,拱手笑着进屋。任慧娘见他有正事,起身告退。
赵寰问道:“什么事情如此紧急?”
寒寂先看了眼赵寰,自己倒了杯薄荷水,抿了口,再看了眼赵寰。
赵寰不动声色,继续翻看着案卷,等着他开口。
寒寂放下茶碗,咳了咳道:“广招英豪刊出去之后,前后已经有十多拨前来投奔。虞允文与郑娘子在,他们忙着安排接纳,我也就没多管。”
赵寰哦了声,抬眼朝他看去,好笑地道:“有何事,你就直说吧。”
寒寂板着脸,嘟囔道:“先前张浚他们在汴河边哭,你们都很难过,无人顾忌到我的心情。”
赵寰诧异了下,哈哈笑了,道:“你还拿自己当辽国人看啊?”
寒寂愤愤道:“我为何就得忘了自己是哪国人,我们的族人......”
赵寰极快接口:“你们的族人都在,几百万辽国人呢,总不能凭空消失。除了耶律大石的西辽,还有些到了更北边去。莫非,他们看到你崛起,找你想要复国了?”
提到耶律大石时,赵寰感慨万千。
尽管辽国被攻破,耶律大石依旧彪悍骁,面对着金人丝毫不怵,与他们打了无数次仗。
最后哪怕惜败,逃到西北立国。再留恋权势,不忘继续在西北拓展势力,扩张领地。
如此一对比,显得赵构更加窝囊了。
寒寂悚然而惊,郁闷了半晌,道:“你放心,我都回绝了,不会答应他们。说到底,我厌倦了打仗,无休止地争斗。”
赵寰笑吟吟道:“寒寂大师高义,一段时日不见,修为境界愈发高了。”
寒寂听到赵寰赞扬,眼中笑意四溅,嘴上却很谦虚,双手合十道:“赵施主谬赞了。”
赵寰煞有介事颔首还礼,道:“人都得往前看,他们想要荣华富贵,做人上人,除非靠着自己的本事。只靠着旧辽的身份,绝无可能,早些断了这份念想。若是来从军,从小兵做起,凭着自己的本事打出片天地,我自不会亏待他们。还有啊,躲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饥寒交迫,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可以帮着他们指一条生路。”
寒寂怔怔问道:“什么生路?”
除掉西辽,愿留在嫩江苦寒之地的,至少还有几十万人口!
赵寰笑眯眯道:“回到北地来种地,修城墙。”
寒寂思索着,道:“种地倒也好,只要勤劳些,总有口饭吃。服徭役的百姓才去修城墙,他们还不算百姓呢,你想修何处的城墙?”
打下了兴庆,赵寰想重修以前在兴庆境内的宋长城。等到以后有了钱,再在燕京八景的“居庸叠翠”等处,修建军事防御。
赵寰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又做不了他们的主,要他们同意再说。这可是我的军事机密,哪能随便让你传出去。”
寒寂被噎住,无奈只能应了。他看了她一眼,闲闲道:“先前我还没说完呢,除了来投奔你的,还有好几个,想要求娶你。”
赵寰眉毛扬了扬,笑笑没说话。
寒寂盯着赵寰,道:“虞允文认为他们居心不良,当即要回绝。郑娘子却有些犹豫,建议还是等你回来,自己看过之后再做决定。我以为吧,虞允文做得对。我都看过了,稍微长得齐头平整些的,且不如何装扭捏作态,还擦脂抹粉,歪戴着幞头。燕京的花都被他们摘完了,天天往头上簪,油头粉面令人作呕。还有那生得丑陋之人,自以为天底下无敌,足智多谋。想要借着你的势上位,再取代你,做了那北地的皇帝。”
说着说着,寒寂自己都差点乐了,道:“还有恬不知耻,说不嫌弃你无法生养,他已有三个儿子,以后尊你为母,定会孝顺你。你这般忙,拿到你面前来看,纯粹是给人添堵。虞允文拍板做了决定,将他们全都赶走了。”
赵寰眼皮都没眨,道:“是够可笑的,虞允文做得对,我哪有功夫搭理他们。”
寒寂小心觑着赵寰的神色,慢吞吞说道:“还有个人,不是自己前来,而是向南边赵构提亲,要迎你为妃。”
赵寰终于抬眼看了过去,问道:“李崇顺?”
寒寂讶异了下,不过想到她的聪明,并没太意外,点点头,肃然道:“赵构是你的兄长,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他能决定你的亲事。李崇顺扬言,他已经有太子了,你不能生养,侍奉过金人亦无妨。赵构很是感激李崇顺的不嫌弃,当即答应了,这些都刊登在了南边的邸报上。完颜宗弼那边也凑热闹,要迎你为夫人。说是你本来以一千钱抵给了金国,与金人有过孩子,无论如何,先得满足金人。”
他掏出了几张纸,递给赵寰,生气地道:“我以前不觉着,如今看来,他们真真下作无耻。明知道做这些,只能讨点嘴皮子上的便宜,可他们依旧乐此不彼。因着你是女人,定会有无数人跟着起哄,说不三不四的话。坏了你的名声,对你的身份来说绝非好事。若你是男子,就没这些事情了。”
赵寰快速扫了几眼,邸报上用词是“残柳之躯”,寒寂说得太客气斯文了。
想了下西夏的战况,李崇顺丢了都城,退往了肃州。再西进,就会到瓜州沙洲,与哈密力接壤,进入了西辽领地。
赵寰问道:“你何时收到的邸报?”
寒寂道:“就前两日,我拿到后,就赶到了开封。估计李齐鸣也收到了,没敢跟你提。”他打量着赵寰平静的脸,问道:“你真不生气?”
赵寰淡淡道:“生气,当然生气。不是我,是替女人们。”
寒寂神色歉意,想安慰,半晌后到了嘴边,变成了问道:“你打算如何还击?”
赵寰满不在乎一笑,她看到窗外太阳已下山了,起身道:“去叫上张浚他们,我们去以前的皇宫看看。”
寒寂不解其意,还是站了起来,出门吩咐了几句。他将赵神佑三人都叫上了,一并去了以前的大宋皇宫。
旧宫几经战乱,已经损毁严重。赵寰没有让辛赞修复,只是稍作清理,百姓们可随意参观。
张浚虞祺等人下了马车,望着眼前留着刀箭痕迹的宫墙。朱红色的大门变成了深褐,分不清是退却了的油漆,还是干涸的血迹。
残阳如血,映照着他们哀哀的面容,也映照着宫墙旁一大一小两块石碑。
大石碑正中,刻着端正遒劲,却透着无尽苍凉的几个大字:“勿忘国耻”。
小石碑上,刻着一长串的人名:赵佶,赵桓,杜充,完颜氏......
赵寰转头,迎着寒寂复杂的视线,铿锵有力道:“李崇顺,完颜氏,赵构,我要将他们全部钉在这耻辱碑上,以后,会没有西夏,没有金,更没有南边伪大宋朝廷。这些,就是我的还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