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阵,严郎中亲自抓着布巾药瓶跑了出来,站在那里茫然四顾。
找了一会,严郎中没看到赵寰,抓过身边经过的人问道:“二十一娘呢,你可见到了二十一娘?”
那人喜滋滋地转身,朝围着的一堆人指去,道:“在那里呢。岳宣抚来了,二十一娘在与他说话。”
严郎中愣了下,眼下不是去打扰的时候,只得作罢,先转身回营帐。他看到寒寂站在那里,朝赵寰他们望去,嘿嘿笑着道:“岳宣抚来了,打得金兵夹着尾巴逃跑。这一仗,咱们可是大胜!”
寒寂冷着脸不做声,他的辽兵几经生死,如今不知还剩下几人。
岳飞来了,虽是鼓舞了士气,可没有他们先前的生死搏斗,就算是有了岳飞,也不一定能这般快取得胜利。
严郎中也不理会寒寂,笑呵呵去忙碌了。寒寂眉头渐渐拧紧,陷入了沉思。
赵寰一动不动站在血泊中,望着打马而来的岳飞。他一身戎装,约莫二十五岁左右,身形高大,五官轮廓分明。
一路行军赶来,虽风尘仆仆,却如渊渟岳峙,气势沉稳如山。
岳飞打马上前,看到微微仰着头,满脸血污,望着他笑的赵寰,不由得顿了下,翻身下马。
赵寰比岳飞要矮小半个头,他走得近了,她要继续仰着头才能看清。不待他上前见礼,她先开了口:“岳宣抚来了啊,我是赵寰,赵二十一娘。”
岳飞眼神从赵寰的右手臂上扫过,目光略微停顿,抱拳见礼,歉意地道:“见过二十一娘,在下来迟了,还请见谅。你手臂上的伤,可要先包扎?”
赵寰道了声无妨,道:“岳宣抚能来,着实不易。完颜宗弼他们得知岳宣抚的大名,吓得赶紧逃了。”
岳飞万般情绪,说不出的滋味。很多话,到了嘴边,在此情此景下,无法诉诸于口。
最终,岳飞晦涩地道:“我赶得急,穷寇莫追。你受了伤,又着实辛苦,先下去歇息,这里就交给我。”
赵寰爽快地应了好,觑着岳飞的神色,道:“有劳岳宣抚了。对了,”她伸手指向倒在血泊里的完颜鹘懒,昂着下巴,得意地道:“我杀了他。可惜,被完颜宗弼逃掉了,我本来想杀他的。”
岳飞顺着赵寰的手指看去,微微吃了一惊,认真地道:“二十一娘厉害!”
赵寰也不谦虚,说了声那是,岳飞不禁笑了。他一笑,眼尾上扬,浓眉跟着飞扬,令他的沉稳中,多了几分温柔。
赵寰继续道:“完颜宗翰,完颜希尹,完颜晟,完颜宗干,加上完颜鹘懒。我杀了完颜氏很多人。你将他的头颅带回去,送给赵构吧。哦,我还忘记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待眩晕过去,方继续说道:“赵检赵械的尸身,在那里。他们这次很勇猛,一点都不软弱,与金贼拼命,我都看到了。他们对得起赵这个姓氏,有劳你替我好生收敛,将此事也报给赵构。”
岳飞看到赵寰在笑,却比哭还要悲伤。他心中泛起无尽的酸楚,沉默了一下,道:“好。”
赵寰欠身颔首道谢,晃晃悠悠朝着毡帐处走去。寒寂坐在地上歇息,远远见到她过来,撑着起身迎上前,打量着她,道:“不行了?”
赵寰点头,捂住右手臂,低声道:“不行了。”
寒寂手伸了伸,想要搀扶她,却又犹豫了下。
就在这犹豫间,赵寰已经进了毡帐。寒寂的手落在了半空中,自嘲了声,不动声色收回手,跟着走了进去。
毡帐里摆满了伤兵,严郎中领着郎中们,忙得脚下打跌。赵寰只看了眼,就去了赵璎珞身边,她依然昏睡着,脸色看上去好了些。
赵寰稍微松了口气,缓缓在赵璎珞身边的地上坐了,闭眼歇息,等着严郎中忙完。
寒寂取了纱布药膏过来,道:“这里忙得很,我懂些医,替你先包扎吧。”
赵寰嗯了声,用力抬起了右手臂。寒寂拿刀割开她的衣袖,问道:“外面都交给了岳飞?”
赵寰再闭着眼睛嗯了声,一边回答他的话,一边思考岳飞能来的缘由。
寒寂看到赵寰手臂翻卷的伤口,啧啧几声。想起她与完颜鹘懒拼命的危险,既佩服又后怕,道:“你还真是胆大包天,不要命了。也是,你若不胆大包天,也没有今日。”
他手下不停,提醒她道:“等下会痛,你忍着些。”见赵寰没有反应,他无语半晌,开始清洗伤口。
赵寰痛得手臂抖了下,寒寂赶紧收回手,抬眼朝她看去。见她长睫颤动着,呼吸都加重了,却一声不吭。
寒寂手轻了几分,状若无意问道:“你就那么相信岳飞?他可是赵构的将领。”
赵寰终于开了口,毫不迟疑答道:“相信。”
寒寂噎了下,瞪了她一眼,嘟囔道:“我替你出生入死,你可是处处防着我,真是不够仗义。”
半晌后,赵寰皱起眉,嫌弃地道:“你好吵,让严郎中来吧。”
寒寂正在系布巾,直想用力勒下去。白了她眼,到底忍住了,打好结,没好气道:“好了。我也累了,还得去看我的同胞呢,我可不放心交给岳飞!”
赵寰倏地睁开了眼,道:“你的同胞,也是我的同胞。我既然全部都给了岳宣抚,就不会出差错,你尽管放心。”
寒寂见赵寰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吞掉他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兵马,气得冷笑连连,道:“真是翻脸不认人,赵二十一娘,你实在是可恶!”
赵寰没有理会他,靠在那里,呼吸渐沉。
寒寂盯着她一阵,生气地拂袖离去。
赵寰醒来时,发现她躺在干净的被褥里。身旁一盏豆大的灯盏在摇曳,韩皎撑着手臂,在旁边点头打瞌睡。
刚一动身,韩皎就醒了过来,她看向赵寰,惊喜地道:“醒了?”
赵寰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些,沙哑着嗓子,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
韩皎心疼地道:“没睡多久,刚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呢。先前岳宣抚来找过你,听说你还在睡,让我不要叫醒你。说你太累了,这一仗不容易,得好生歇着。”
赵寰怔楞住,她睡眠极浅,自从在浣衣院起,就神经紧绷着,随时防着意外发生。此时她已经清洗过,换了干净衣衫,都没能醒来。
韩皎去拧了热帕子,端了热水汤饭摆在矮案上,道:“岳宣抚说,战场都已经清理好。伤兵们亦都包扎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等你醒来,就告诉你。这次啊,多亏有了他。不然,完颜宗弼他们没那么快逃走,二十一娘你还得操心战后收拾,得忙好一阵。别说受了伤,就是铁打的身子,都吃不消。”
赵寰静静听着,擦洗过手脸,略微吃了几口汤饭,起身道:“我得出去看看。”
韩皎知道她放不下心,拿了厚衫替她披上,小心避开她的右手,道:“你这手,唉。岳宣抚先前送了伤药膏来,说是军中的金疮药,他们惯常在用,止血极好。严郎中来替你重新包扎过,说这个药膏比他的好。幸亏啊,你的手臂没再伤到筋骨,只皮外伤,以后还是得留疤。”
赵寰闻着药膏浓浓的气味,安慰她道:“留疤已经是万幸,没事。你也累了,就在这里睡一觉吧。”
韩皎应了声,掀起帐帘,赵寰低头走了出去。
春日的夜里,一轮弯月挂在天空,照着帐篷层层叠叠的营地。营地四周,巡营的兵丁不时走过。
除了空气中依旧未散的血腥气,月色清辉,安宁又美好,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在赵寰西面的营帐,依然亮着灯,帐门很快掀开,岳飞从里面走了出来。此时他的戎装退下,换了一身青色粗布圆领长衫,看去好像乡间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岳飞在帐门口略微停顿,抬头看向她,遥遥见礼。
赵寰颔首回礼,岳飞脸上带着笑意,大步朝她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