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 / 2)

岳飞走上前, 离得几步站定,不动声色打量着赵寰,道:“我知道二十一娘睡不好, 免得你担心, 一直等着。”

劳累奔波之后, 岳飞的眉眼也带着淡淡的疲倦。赵寰顿了下,深深颔首赔不是,道:“先前是我未经考量, 说了些气话, 令岳宣抚为难,还请见谅。”

岳飞凝视着赵寰,很是佩服她的聪慧与周到。她估计已经猜出, 他并非是正常领军前来相助。

若是将完颜鹘懒的尸首带给赵构,或者将赵俭赵械的事迹,经他之口宣扬出去。激怒赵构, 他定会遭受铺天盖地的弹劾。

岳飞温和地笑道:“无妨, 换做是我,亦会生气,我倒是要多谢二十一娘, 处处替我着想才是。”

赵寰深知岳飞的君子气度,亦是聪明人, 没在此问题上过多纠结, 道:“我得先去看看伤兵, 还有阵亡的同胞。”

岳飞听到赵寰说到阵亡时,声音莫名低了几分, 心情跟着低落下去,道:“伤兵的毡帐在那边, 我陪着二十一娘前去。阵亡的同胞,已全部收敛好,会让他们入土为安。”

赵寰道了声谢,随着岳飞一起去了伤兵营。到了小娘子所在的营帐,他脚步停了下来,站在外面等候。

伤兵营比起战后的战场,情形好不了几分。药味,血腥味交织,空气沉闷。缺胳膊少腿的伤兵躺在那里,不断呻.吟喊痛。

姜醉眉徐梨儿她们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其中赵青鸾伤得最重。左腿被砍了一刀,哪怕养好之后,走路也恢复不了正常。

赵青鸾倒不以为意,还与赵寰打趣道:“你伤了手,我伤了腿,以后我们互为手脚。”

赵寰陪着她笑,道:“好!我们都好生养伤,只要还活着,就不怕。你以后就算不能骑马打仗,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做,可不能躲懒。”

赵青鸾顿时松了口气,能从比畜生都不如的完颜希尹手上死里逃生,她就算胳膊腿脚都被斩断,也觉着值了。

何况,赵寰杀完颜希尹那晚,没有弃她于不顾,她早已感激不尽。既然赵寰会给她安排活计,就不愁以后的日子。

躺在一旁的赵璎珞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她平时绷紧得如拉满的弓弦,此时她好像陷入了香甜的梦乡,安详又宁静。

赵寰轻轻将赵璎珞脸上的碎发拂去,眸中哀伤闪过,用力握了握她搭在身前的手,低声道:“十九娘,睡够了,就醒来吧。春日来了,我们先前已说好,要去赏花,你可不要错过了今春的花期。”

赵青鸾靠在被褥上,听得鼻子直发酸。平时经常遇到赵璎珞,知晓她的状况,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对于她们这群走进了金兵营帐的小娘子,活着的日日夜夜,都是生不如死。

岳飞默默陪在赵寰身后,一起走遍了每间伤兵营帐,将她的举动全部看在了眼里,神色若有所思。

赵寰看完伤兵,再问郎中遇到的困难,能解决的,马上着手安排。

不能当场解决的,则记下来,寻找其他的解决办法。

最后,赵寰总是不厌其烦叮嘱郎中:“药材方面,你们不用节省,燕京还有许多药,汴京也不缺,反正离得不远,快马加鞭去运来就是。若是需要帮手,立即提出来,我让人来帮你们。最最重要的是,你们要注意休息,先要保护好自己,无需硬撑,不能先倒下。”

每次说话,她都会认真看着郎中,语气温和,眼神真挚。说完之后,她会颔首,表示她的谢意。

郎中们像是遇到知音般,对她既恭敬,又信服。哪怕再劳累,都不肯歇息,脚步如飞去忙碌了。

岳飞心中滋味万千,且不易赵寰的做事方式,且看她的气度,就能明白一二分,她为何能成事。

只是,赵寰看似一切如常,岳飞望着她消瘦的背影,稳稳的步伐,他总无端觉着,她好似在哭。

这份感觉,直到了摆放阵亡兵丁的尸首之处。

眼下天气不算太冷,还未曾埋葬完的尸首,密密麻麻堆放在一起,令人窒息的气味,弥漫在空中。

眼前的情形,就算是岳飞见过无数的惨状,也不忍猝视。

赵寰静静站在那里,她的半边脸隐在暗中,半边脸在淡淡的月辉下,比雪还要白几分,使得眼眶的红意尤为明显。

片刻后,赵寰单膝跪下,因着右手受伤,左手搭上去抱拳,行了军礼。

赵俭与赵械的尸身,单独放置在苇席上,周围放了些碎冰。

赵寰起身走上前,在他们面前站定,望着他们已经僵直浮肿的身子,深深曲膝福身,行了家礼。

岳飞心沉甸甸的,走上前拜祭。赵寰让在一旁,作为亲人叩首答谢。

夜里的风,好似大了一些。呜呜咽咽。赵寰的泪,始终没流下来,风好似在替她哭。

独轮车候在外面,等着拖他们去埋葬。赵寰没多逗留,很快便离开了,好让他们继续忙碌。

岳飞落后一步,走在赵寰身后,低声道:“每次打仗,无论胜败,我都很难过,惟愿天下太平,再无战乱。”

“嗯,这是所有人的期盼。”赵寰附和了句,脚步微顿,看着他道:“赵氏一族的男儿们,无论老小,一并被掳到金国。其中赵氏皇子几十人,我到五国城时,还剩下十多人。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

她单手比划了下,道:“五国城的土墙,就这么点高。因知晓他们软弱无能,看守的兵丁很松散。我当时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将他们全部救了出来。我鞭打着他们,将他们全部赶上战场。赵俭与赵械,是最后活下来的两人。他们当时吓破了胆,哭着闹着,求我放过他们。”

岳飞安静听着赵寰述说,她好似在说家常般,缓缓道来,道出她的怒其不争与愤怒。

“在白沟河,我遇到了完颜药师,那是我真正面临的第一场大战。那一战,死了很多人。我将他们拉到那些尸首边,让他们反省,想好了就来告诉我,以后会如何做。否则,我会让他们永远去伴着那些尸首。”

赵寰摇头,无力笑了下,笑容极淡,一闪而过:“到最后,其实他们仍然未能理解。他们是皇子,他们有什么办法,金兵那般强大,他们站出来,就好比是螳臂当车。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但绝不同意。迫于我的压力,他们还是上了战场。所幸,他们没太折辱赵这个姓氏,在最后对得起他们前十几二十年享受的百姓供奉,他们拼了命,与金兵战到了最后。”

完颜药师受了重伤,估计活不了多久。岳飞当时听到部下提到他,还不敢相信,他竟然被赵寰收复了。

赵寰道:“岳宣抚,你先前说,人人都盼着天下太平,但天下并不是只有简单的盼望,就会太平。退一步不会太平,给岁币也不会太平,议和更不会太平。只有你拥有强大的实力,尤其是武力震慑,才能求得真正的太平。”

岳飞苦笑一声,道:“二十一娘说得极是,我也是这般认为。官家那边,他们希望能得到喘息,先稳定了局势,再从长计议。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已经疲惫至极,不堪重负。”

赵寰嘴角讥讽上扬,道:“我就知道赵构会这般,他们总是不忘将大局提到嘴边,做出来的却是,一大群人护着一条败家犬,苟且偷生。可他们不知,百姓没了他们,才能真正减轻负担。军营没了他们,无需束手束脚,像是眼下的岳宣抚这般,左右为难。”

岳飞抬眼看向赵寰,她的目光沉沉,不躲闪不回避,与他对视。

坚持了一会,岳飞终是败下阵来,坦白道:“二十一娘聪慧过人,我也无需隐瞒。先前朝廷派我去宜兴平叛,我去了之后,金兵已经匆匆撤离。原本我该班师回朝,却一路追随,到了此地。”

先前岳飞来信说,赵构要与完颜宗弼议和,以他的聪明,哪能猜不出金兵的打算。这次他来,不算是违了皇命,也不算是擅自做主,端看赵构会如何想。

赵构肯定不愿意岳飞前来,朝廷那边的局势,赵寰所知不多,沉吟了下,径直问道:“赵构会如何处置你?”

岳飞神色从容,半点不见担忧,道:“在决定之前,我就想到了最坏的后果,但我无悔。此次完颜宗弼的兵马,折损了大半。辽兵死伤近七千余人,二十一娘的兵马,死伤近五千。朝廷那边,”他语气凝滞了下,苦涩地道:“应当会很满意。”

赵寰冷笑一声,说了声也是。她的兵马不多,虽说折损较少,对于赵构来说,也算是两败俱伤,足够他高兴了。

夜凉如水,月亮渐渐西斜,金星明亮耀眼,难得一见的金星合月。

岳飞见到天际难得一见的奇景,他抬头仰望,招呼赵寰一起看去,喃喃道:“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赵寰与岳飞并排站着,一起看向天际。星月交互相耀,美丽绚烂。

可惜,在这充满悲伤的夜晚。

岳飞无法久留,还有许多事要与他商议请教。赵寰掩了掩衣襟,正要说话,见寒寂身着僧袍,从摆放尸首那边走来。

待他走到跟前,赵寰打量着他憔悴的神色,问道:“你深夜没歇息,是从何处来?”

寒寂僧袍上沾满了泥土,嘴唇干燥起皮,看上去很是落寞。他双手合十朝岳飞见礼,哑着嗓子答道:“贫僧去坟地那边送了他们一程。”

赵寰默然了下,替两人做了介绍,道:“寒寂大师放下了宋辽之间的仇恨,一心只为百姓求得安宁的日子。没有他们的殊死拼搏,这一仗,很快就结束了,寒寂师父送一程的人,说不定换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