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箴见崔素娘不高兴了,忙与她赔笑,说起了闲话。
王相也在找程子安,他如今烦躁不已,有一肚皮话想与程子安说。
圣上一直未曾封皇子,几个皇孙都大了,如今突然封了郡王。
朝堂又得热闹了,大周的朝堂,这些时日已经热闹得太过,天天都有大戏看,无论如何都该消停一些时日。
直到了下衙时分,王相都未寻到程子安,小厮跑来低声道:“相爷,听说程尚书出了城,去了天宁寺。”
王相一惊,道:“这个时候程尚书去天宁寺作甚?”
小厮挠挠头,道:“小的不知。程尚书从天宁寺已回了京城,朝着程府方向去了,相爷可要小的前去程府传话?”
王相皱起眉,半晌后仍然百思不得其解,道:“罢了,你去备车马,我直接去找他。”
小厮应是退下,王相回值房穿上大氅,离开政事堂去了锣鼓巷。
程箴听说王相前来,迎到了大门前见礼,“王相快请进。”
王相颔首回礼,寒暄了两句,径直道:“我来寻程尚书,有些要事与他商议。”
程箴道:“子安在更衣,相爷请稍等片刻。”
王相再次微微皱眉,估计程箴估计也不知程子安去天宁寺之事,就未多问,在椅子里坐下。
程箴亲自奉了茶,他捧起来刚吃了口,程子安头发濡湿,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衫走了来,拱手见礼。
王相上下打量着他,不解道:“你的脸色这般苍白,可是生病了?”
程子安道没事,在椅子里坐下,问道:“王相来找我何事?”
王相下意识看了眼程箴,程箴借口退了出屋,他这才问道:“听说你去了天宁寺?”
程子安说是,坦荡道:“下雨了,差役替文士善收了尸,文青青却躺在那里,无人敢管。我收敛了文青青,将她的灵柩送到了天宁寺地藏殿安放。过些时日,请人扶灵回乡,安葬在她母亲身边。”
王相听得瞠目结舌,呐呐道:“你,你......”
如水如雾般的双眸,绝望又平静的眼,倒在血中的她,在眼前交替闪过。
程子安垂下眼眸,克制住心底的情绪,淡淡道:“王相的意思我明白,文青青弑父,在许多人眼里看来,是大逆不道。圣上肯定也以为她所作所为,给皇家蒙羞,罪该万死。皇家里的腌臜事,多如牛毛,这件还真算不上。圣上再气,也只会息事宁人,闹大了,没什么好处。”
王相很是佩服程子安的聪慧,先前他瞧着圣上的意思,的确是不欲追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王相问道:“你既然知晓身上不高兴,为何还要这般做?”
程子安平静地道:“因为我们都是从母亲的肚皮里出来,是母亲九死一生,诞下了我们。文青青不该走到如此的地步。”
王相不知程子安早就写了折子参奏文士善之事,程子安就点到即止。是圣上当初的纵容,对女子的轻视,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圣上知晓了他替文青青收敛,也不好意思责罚他。
就算是被责罚,程子安也绝不后悔。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任由曾经心动过的女子,就那么曝尸在满是血污的雨中。
王相心情很是复杂,转念一想,死者为大,一个弱女子,收敛也就收敛了,圣上再追究,就失了君王的胸襟。
放下茶盏,王相身子略微斜倾,低低将大殿发生之事细细说了,大皇子与二皇子打架,被圣上亲自出手打的事,瞒不过政事堂的眼,他斟酌了下,干脆一并告诉了程子安。
“圣上封了郡王,朝堂又会不得安宁了啊!这一天天的,真是愁人得很。”
王相没听到程子安的回答,不禁抬眼朝他看去,见他无动于衷,神色依旧一片沉静,很是好奇问道:“你早已得知了?”
程子安摇头,道:“我并不知道。谁被责罚,谁封为王,甚至封为储君,我都不在乎。”
几个皇子彼此之间打成猪头,程子安也不会感到意外。
王相没听过后世的一个说法,这群皇子就是十足十的巨婴,
皇子们自小金尊玉贵长大,身份高贵,唯一吃的苦,便是如四皇子所言那样,与兄弟们争权夺势的身心疲累。
天底下所有的百姓,都愿意与他们互换身份,争抢着吃他们的苦。
一群远离百姓,被捧着长大的皇子,养成唯我独尊互不相让的性格,乃是必然。现在才打起来,程子安认为还晚了些。
王相愣住,不同意道:“储君乃是国之大事,当德才兼备者才得之,怎能随便。”
程子安哦了声,道:“不是立嫡立长吗?”
王相噎了下,含糊着道:“皇家不大论嫡长.....你少打岔,你同我老实说,你究竟看好谁?”
程子安抬眼,直视着王相,认真道:“谁都一样。王相以为有何不同?”
王相想了半天,都没明白程子安的意思。
程子安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随着身份的变化,做事的方式方法,皆会随之变化。单单靠着人不行,人心人性皆靠不住,还是需要有完善齐备的规矩去约束,制衡。”
程子安说得很清楚明白,谁做皇帝都一样,明君也靠不住,还是规矩律法可靠。
王相震惊地看着程子安,片刻后抬手抹了把脸,喃喃道:“真是,唉,程尚书,许多时候,我都看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程子安笑了声,道:“王相,我并未想太多,你也无需过多猜测解读。君主做好君主该做之事,朝臣做好朝臣该做之事,百姓做好百姓该做之事,天下就万事大吉了。可惜,人不会按照我们希冀盼望的来,随之有了律法规矩,用来维护朝纲,保证天下的稳定。真实的情形却不乐观,那是因为律法错漏百出,执行不到位,规矩只约束了无权无势之人。权贵肆意破坏,也不会受到责罚。既然有人能凌驾于律法与规矩之上,就莫要贪图其他。”
王相苦笑一声,“倒也是,我终究是不如你,想不到你那般深。”
还是如程子安所言那般,王相身份地位不同,想法也不同,身为权贵阶级,属于凌驾在律法与规矩之上,享受特权的这群人。
程子安缓缓道:“时也异也,谁能保证万世其昌,永远是人上人。总在盼着给子孙后代留福,呵呵,却是他们给子孙后代挖了坑,将他们埋了。我如今说这些,也没几人相信。京城这些时日天天血流成河,他们却不会警醒,反而兴高采烈,如秃鹫一样扑上去,蚕食空出来的官职。他们就一丁点没想过,有朝一日,行刑手的刀会砍到他们脖子上,他们的妻女儿孙,会沦为他们向来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低贱下等人?”
王相后背蓦地发寒,鼻尖仿佛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程子安说得对,朝代数次更迭,哪有万世其昌的基业。一旦沦为了罪臣之后,与受到欺压的穷苦百姓一样,律法规矩只会对准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王相撑着椅子起身,道:“我回去了,你跑了一趟,早些用饭歇息。”
程子安也没挽留,将他送到了门外,立在廊檐下,望着在昏沉灯光下的雨幕,眼前一片朦胧。
程箴轻轻走到他身边,关心地道:“子安,你可有事?”
程子安笑道:“阿爹,我没事。行囊都收拾好了吧,明朝我去回过圣上,即刻出发。”
程箴放了心,道:“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程子安说好,转身回屋用饭,翌日一早进宫,前去了承庆殿。
圣上坐在御案后,眼袋深重,面上好像蒙了一层灰,一看便知夜里没睡好。
程子安上前请安,圣上哼了声,并未如以前那样赐座,恼怒着问道:“你去给文氏收尸了?”
收敛文青青之事,隐也瞒不住,隐瞒反而适得其反。
被圣上得知也不足为奇,程子安爽快说是,话锋一转,道:“圣上,臣进宫来向圣上辞行,准备启程前往燕州府,着手海道事宜。”
圣上怔了下,见程子安神色坦坦荡荡,一心念着户部的差使,曾有的疑惑,对他的怒意,瞬间就散了。
毕竟不散也不行,是程子安出手打掉了漕帮,由他先提出海道之事,放眼整个朝堂,也只有他能做好这件事了。
夏收在即,海运之事已经迫在眉睫,圣上缓了缓语气,道:“你去吧,路上小心些,别赶得太快,仔细着身子。出了急事大事,传递消息也来不及,你在外面,自行酌情处置就是。”
程子安谢了恩,打蛇随棍上,道:“不若圣上写道旨意给臣,臣得了圣上的御赐,就能放心方便行事了。”
圣上瞪着他,想要骂他贪心不足,不过一想也是,口说无凭,底下的那群官员中不乏见风使舵者,得了他的亲笔旨意,程子安这一趟就走得顺畅了。
程子安收好圣上的旨意,作揖告退,出了宫,与等候在那里的程箴,一道离开了京城。
雨在昨夜就停了,此时太阳高悬,蓝色的天上,白云朵朵流转。
京城的街头,依旧人来人往。
昨日的那些血腥,早已被雨水冲散,不见了。
程子安依靠在车辕前,静静望着天宁寺的方向,轻声道了别。
愿你的芳魂能安息,再见,文青青。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