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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谈话下来, 已过了圣上平时午饭的时辰,他晚间睡得不踏实 ,午后必须得歇息一会, 便留了程子安一道用膳。
且两国的来往, 涉及到方方面面,他打算看过户部的账目, 同南召的具体商议细节再定。
许侍中领着小黄门宫女托着热水香脂, 提着食盒络绎不绝送进殿, 伺候圣上净手更洗。
程子安顺道一起洗漱过,坐在案几前用饭。御膳做得精致,摆碟尤其精美,分量少,吃到嘴里, 程子安很是怀念供朝臣饭食的膳房。
圣上喜欢雅致,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程子安便只管低头闷声用饭,将碗碟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饭毕, 程子安端起清茶漱口,圣上无语望着他, 道:“你早起难道未曾用过朝食?”
程子安侧头将嘴里的茶水吐到唾壶中, 答道:“昨日臣进城时,歇在京郊镇上的大车店,大车店乃是穷人歇脚之处, 挤在通铺上, 一夜只需两个大钱, 很是便宜。大车店只有粗糙冰冷的炊饼馒头, 臣便离开大车店, 去买了几个热腾腾的馒头。臣一路走去,见到了数十人卷缩在角落,冬日严寒,他们出不起两个大钱住进暖和的大车店,更吃不起粗糙的冷炊饼冷馒头。臣以为,一箪一饮得来不易,臣的饭量大,能将饭食吃得一干二净。”
起初圣上听得很是不悦,程子安指出了大周天下到处都是穷人,好似在暗指他浪费粮食一样。
最后一句话,程子安替他挽回了些颜面,称其自己食量大,吃得下这些饭菜。
食量小的他,吃不完剩下就不足为奇了。
御前剩下的饭食,都分给了御前伺候之人,也不算浪费,圣上很快释然了。
不过,圣上眉头皱起,道:“大车店?”
程子安从说那一通未曾添油加醋的废话起,就是想叫圣上多去看看人间的真实疾苦,引出文士善以及后续之事。
先前遇到黄内侍时,他已经提过,做着黄内侍在圣上“多嘴”提出文士善故意为难他的事实,多方面铺垫告黑状。
眼下圣上亲自提起,程子安怎能放过告状的机会,道:“臣按照规矩去驿馆歇宿,遇到了文鸿胪寺卿,听他称有南召使节进京,驿馆只接待使节,臣便去另寻客栈,去得晚了,只在大车店找到了间空屋。”
圣上眉头微皱,程子安进京只有他一个主子,文士善明显是在为难他,斜乜着他道:“你在告状?”
既然被点明,程子安就不客气了,直言不讳道:“圣上,臣以为文士善是伪善,心狠手辣,小肚鸡肠,不配为官。”
圣上再斜了他几眼,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参奏文士善的折子,我派人前去查过。文母是不守妇道,文士善深以为耻,一边是孝道,一边是读书人的气节。当年的宅子起火之事,也众说纷纭,尚不能肯定。文士善前妻去世,京城人皆知晓他待其情深义重,散尽家财替其买贵重的补药,实在令人无可指摘。”
说到这里,圣上话锋一转,道:“文士善在明州府清正廉洁,将明州府治理得井井有条,江南道的赋税,一半都出自明州府。明州府的百姓都感念他,尤其是读书人,他开办了供穷人子弟免费读书的学堂,这些年明州府的文风日盛,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富裕太平州府。大周如他这样的官员,着实难得啊!”
程子安愣愣听着,差点没吐血!
圣上虽先替文士善找补了一堆,其实他大致已经相信了,文士善弑母杀妻。
但是,文士善的政绩,的确在大周称得上数一数二,最重要之处,明州府是大周缴纳赋税的大户。
关键之处在于,文士善的种种措施,都是当年他欲对闻山长下手,是程子安还击,顺道逼他开办免费供穷困子弟读书的学堂,收拾了明州府世家大族,分担了百姓要缴纳的赋税,减轻了百姓的赋税压力,让明州府泛发出了活力。
圣上是男人,大周寡妇再嫁稀松寻常,但他骨子里,还是看重贞洁。至于文士善的前妻,圣上就更不在意了。
先皇后是他的发妻,圣上对她的怀念,便是未曾再立后,但后宫年年有新人。
未曾立后,更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大周迄今尚未立太子,加封皇子。
衡量之后,圣上将文士善调入了礼部任鸿胪寺卿,看来还有要观察他,提拔他的意思。
程子安等于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当年在明州府收拾了文士善,却是救了他。
圣上见程子安蔫头耷脑的模样,好奇问道:“你与他究竟有甚深仇大恨?”
程子安咬牙和血吞,只有口难言,道:“臣与文鸿胪寺卿并无结仇,只是路见不平,替冤魂伸张正义罢了。”
圣上哼了声,道:“你们之间既然无仇,文士善为何会故意为难你?”
程子安垂下头装羞赧,道:“臣与文鸿胪寺卿,其实还是有些纠葛。”
圣上一下来了劲,好奇地盯着他,道:“哦?”
程子安略微说了几句当年文士善对府学闻山长之事,在这里他并未多言。
毕竟当年他与程箴考举人,文士善并未出面为难,告状反而会让人难以信服。
文絮絮......
程子安眼底惆怅一闪而过,将她一并拂了过去,说了让文士善拿出钱,支持明州府善堂之事。
圣上听得心情很是复杂,文士善被百姓称赞的善堂,竟然是程子安手笔,他一直在默默做善事,倒难得没争这份功劳,眼神不由得温和了几分,道:“你逼人拿出钱来,人家当然会生气,好了,此事因你引起在先,就不要再提了。你这次进京,宅邸我已经吩咐老许给你备好,等下你先去瞧瞧,不满意再让老许重新找。”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给他准备了宅子,圣上足够礼贤下士,程子安见好就收,起身谢恩告退。
许侍中前去伺候圣上歇息,唤来黄内侍领程子安去看宅子。两人一道往宫外走去,黄内侍道:“先前我就想同你说,只没来得及。哎哟,见到你啊,我高兴得很,好多话想要同你说。宅邸你放心,许内侍亲自掌过了眼,我也去看了数次,屋子已经收拾妥当,铺好被褥就能歇息了。宅邸不算大,但保管舒适,离皇城只不到一里之地,离两条巷子,就是朱雀大街。这间宅邸,原本是圣上出宫时的歇脚处,圣上拿出来给了你,可见圣上对你的看重。”
宅子就是利刀开刃,程子安笑笑,道:“圣上的宅子拿出来给我,我自是感激不尽。我当黄大叔是自己人,就直言不讳了,我倒是以为,宅子大一些好,以后你与许大叔出宫,出来养老,住着才不显得拥挤。不过无妨,还早着呢,以后再换宽敞的宅子就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内侍也一样。伺候的皇帝驾崩之后,新帝有自己的亲近内侍,幸运些的,能活着出宫,不幸者,就随着先帝而去了。
出宫养老的内侍宫女,大多都是去了皇家的庙宇,任其自生自灭。
收养了干儿女,在外面置办了宅邸者,出宫之后还有个落脚之处。干儿女能否替其养老送终,财帛动人心,端看运气了。
听程子安话里的意思,能替他们养老,黄内侍听多了底下内侍的奉承,干爹一声声叫着,却控制不住鼻子发酸,哽咽了下。
程子安在承庆殿能畅通无阻,在圣上面前算得上大胆妄为,虽被圣上选做了一把利刀,却并非人人都能走到圣上跟前,被选做利刀。
许侍中与黄内侍他们日夜伴在圣上身边,比后宫最宠幸的嫔妃还要得圣上信任,他们在不经意间,能替他说一言半语,胜过朝臣们的千言万语。
黄内侍眼神朝左右观望过,压低声音道:“圣上近来忧心朝政大事,夜里总是辗转反侧,夜里难以安睡。我们这些伺候的,跟着彻夜不敢阖眼。圣上经常起身坐在床上,一坐就是半宿。后宫的娘娘们,皆懂得规矩,不敢妄议前朝之事,圣上也寻不到一个可心的人能说话。我们这些伺候多年的阉人,圣上倒肯说几句。几个皇子的儿女都大了,如今还未封爵,圣上也愁啊。秦王楚王魏王,都是亲王,世人都当做秦王为首。未曾封太子,在朝臣皇子们心中,又是另一番模样。封了王,可是与太子无缘了?封了秦王,可是以秦王为首?立嫡立长,还有劳什子立贤,这皇家的嫡长,不像是百姓家中那样,皇家不讲就这些,也无法讲究。圣上愁啊,这大周天下,总要交给周氏儿孙,成日操劳,不就是为了儿孙后代。”
四皇子今年也已经十五岁,快要订亲选皇子妃。五皇子六皇子要年幼些,只是垂髫小儿,最小的七皇子尚只有四岁,未曾开蒙读书。
在程子安看来,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都不是储君的人选,圣上是聪明人,心底自然一清二楚。
四皇子以及底下几个皇子,程子安不大了解,立储的事情太过敏感,他现在有正事要做,绝不会去碰这一潭深水,故而只静静听着黄内侍絮絮叨叨。
夹道里寒风迎面吹,黄内侍袖着手,躬身躲了下脚,道:“这鬼天气,真是冷得很,夜里圣上又会咳嗽,彻夜不得安生,我们且快些,等下太医正还得去给圣上请平安脉,我得亲自守着煎药,伺候圣上服用。”
圣上身体不好,长命的帝王向来不多。
程子安垂下了眼睑,忙加快了步伐,笑道:“云州府的天气比京城还要寒冷,京城暖和些,我已经习惯了,未曾考虑到黄大叔,黄大叔莫要怪罪。”
黄内侍便借着话,同程子安说起了云州府的闲事。穿过护城河桥,来到六部衙门的官廨附近,程子安听到有人喊他:“程子安?”
程子安转头看去,见方寅从户部衙门疾步而来,他停下脚步,笑着颔首。
方寅走近了,同他与黄内侍分别见礼,道:“先前我听说,你回了京城,还以为他们看错了人,没曾想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地不提前招呼一声。”
程子安道:“我刚进京,先去面了圣。进京之后就能见到,还招呼作甚,你瞧,这不就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