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副将迟疑了下,道:“对不住,军令不可违,他们若是逃走,就是在下的失责。”
程子安毫不犹豫道:“于副将,所有的责,我会担!”
于副将拉住缰绳,悻悻哼了声,厉声道:“既然程知府替你们作保,我就先放你们一马。若有胆趁机逃走者,看你们跑得快,还是我们的箭快!”
兵丁们扬起了手中的刀箭,摆出了杀无赦的阵仗。
程子安站在最前的骡车上,迎着兵丁们手上闪着寒光的刀箭,神色淡定从容。
很快,从城门驶出几匹马,苏成奉骑在最前面,程子安拉开了大氅,抬起下巴任由苏成奉打量,拱手见礼。
苏成奉是武将,同文官向来无往来,更与程子安素昧蒙面。
程箴与程子安父子在明州府赫赫有名,无人不知。程子安在大周官员中的名气,比在明州府还要响亮,人称“官见愁”。
苏成奉听到程子安到来,懊恼归懊恼,来不及细想,赶紧跑了出来,见到程子安大氅里面的官服,再看他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心道果真是大周第一俊美状元郎,只愿没惹到他这个“官见愁”才是。
苏成奉跳下马,两人寒暄了几句后,问道:“程知府,吉州府的情形,你应当知晓,我就不多赘述了。昌县现在乱得很,你看这些乱民,还未平定,程知府为何到了这里?”
程子安朝身后的车一指,道:“我领了旨意,前来赈济。苏将军,借过几步说话。”
苏成奉早看到了望不到尽头的车马,更是一头雾水,听到程子安这般说,便与他走到了一边的僻静之处去。
太阳已经西斜,眼下的情形,也不是细说之处,程子安直接了当道:“苏将军,县城内的情形如何了?除了昌县,何处还有乱民?”
苏成奉稍加思索,文官惹不起,程子安更加惹不起,不敢隐瞒,坦白道:“乱贼冲进县城,打家劫舍,杀了成县令等官吏,富户被洗劫一空,粮食衣衫都被他们瓜分殆尽。所幸西路兵领了一千兵马,来得及时,激战了一场,几个贼首已经被诛杀,局势大致已经平稳。其他还有临近的盛县,平康县有响应,只没昌县的声势浩大,不成气候。”
一千粮草军饷齐备的兵马,打面黄肌瘦,拿着破镰刀锄头的一群流民,要是平定不下来的话,大周真要改朝换代了。
程子安想起那些尸首,定了定神,道:“既然如此,苏将军,先将这些人带回县城去,传消息让杨知府前来昌县,收拾残局。”
苏成奉唔了声,道:“我们只管平乱,后续的事情,是要交给杨知府。不过,我有件事不明白,程知府既然领了旨意前来赈灾,为何不去府城,而来了昌县?”
程子安呵呵笑道:“府城既然安稳,何须赈济。”
苏成奉道也是,“时辰不早,我们且先进城。”
程子安拱手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苏将军差人,将十里外那间土地庙里的尸首掩埋了。都是些可怜的穷人,何苦呢?”
苏成奉的脸色变了变,终是喊来于副将,照着程子安的话传令下去:“将反贼的尸首都全部掩埋了!”
于副将领命,道:“将军,这些反贼......”
苏成奉瞄了眼程子安,懊恼地道:“先赶回县城,留待杨知府处置!”
于副将便叫了同伴一道上前,大声道:“都给我出来!”
“听好了,我们将军心慈,饶你们一死!”
“老实些,滚回县城去,听后处置!”
随着太阳西下,外面已经滴水成冰,到处雪茫茫,天下之大,早已没了他们的去处。
在兵丁的驱赶吆喝下,躲藏逃走无门的他们,哆哆嗦嗦被赶牛马一样,赶进了县城,挨挨挤挤塞进了牢狱里。
昌县县城比以前的富县城墙低矮一些,多了两条大些的街巷。临街的铺子,大多都不见了门窗,屋子里一片混乱,不时能见到干涸的血迹,残缺的尸身。
尚完好的铺子,则大门紧闭,
街头巷尾都是兵丁,不时抬出已经僵直的尸身扔在板车上。
苏成奉暂时住在了县衙里,程子安裹紧了大氅,麻木着脸随他走了进去,亲兵奉上了热茶。
程子安握着茶盏,茶香袅袅,他鼻尖,始终萦绕的,还是那股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苏成奉眼神一转,很是热情地道:“我先前正准备要问杨知府筹措兵粮,程知府,你带了这些粮食来,真是及时啊,省了功夫不说,西路兵也能尽快开拨,前往盛县,平康县平叛。”
程子安放下茶盏,盯着苏成奉,径直道:“苏将军,圣上有旨,我只管赈济,并不管兵粮之事。”
太平年间不打仗,武将的军功难得,无人拉扯提拔,很难升官。
军功靠着杀敌人头算,冒领军功,夸大军情,指民为盗,边关永远有军情,打不完的仗,便是其缘由所在。
这次昌县平叛,苏将军估计,多少能升一升。
苏成奉自认为,他所杀都是反贼,并未乱指民为匪,还给了他脸面,饶了那些逃窜的反贼一命。
可是,程子安竟然连一点面子都不给,拉来那么多粮食,居然舍不得拿出来一丁点!
苏成奉的脸色沉了下来,哼了声,阴阳怪气道:“不知程知府,何时将粮食交给杨知府?我好向其讨要。”
程子安见苏成奉生气,他依旧气定神闲,道:“苏将军,杨知府不是灾民,赈灾的粮食,只交与灾民之手。”
苏成奉再也沉不住气,一拍案几,怒道:“程知府既然处处为难我,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程子安平静地道:“苏将军在昌县,应当拿了不少的粮草。不过,我不知道的是,苏将军还要如何不客气?是继续去平康县,盛县抢夺粮食,还是将这两个县的百姓,屠杀殆尽?”
兵丁进了昌县,平叛时,顺手将所有的粮食,值钱的宝贝全部收进了囊中。
苏成奉被程子安点出来,神色阴狠,道:“程知府是文官,居然管起了武将的事,程知府莫非是想要掌兵?”
程子安微笑道:“苏将军,你暗指我要造反,就直接写折子到圣上面前去告状,我心怀坦荡,不怕这些。圣上,何相他们也会觉着是无稽之谈,是诬告。何相以前掌兵部时,与我打过交道,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圣上更加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苏将军可要猜猜看,为何圣上这次,会派我前来赈灾,而非是楚州府的蒋知府?”
苏成奉一愣,狐疑不定望着程子安,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是有传闻何相与程子安交好,当年何相是受了程子安的帮助,得以进了政事堂。
程子安被朝臣参奏,被贬谪为县令,却很快得到了提拔,升为了知府。
当时朝堂上下震动不安,圣上将其贬谪,不过是为了暂时安抚朝臣官员罢了。
圣上既然深信程子安,让他前来赈济,定是为了防止官员从中贪腐。
苏成奉虽是武将,这些年早将官场中的那些门道,摸得一清二楚,虽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面子上到底挂不住,阴沉着脸道:“程知府不惧,我也自认行得正坐得直,更加不惧!”
程子安点头,道:“我相信苏将军不惧,惧怕的话,如何杀人?”
苏成奉听程子安口口声声称他杀人,怒意再次上涌,道:“程知府休得含血喷人,我是奉命平叛,是杀反贼!”
圣上下令西路兵平叛,而非招安,意思不言而喻,要杀一儆百,镇住欲造反的百姓。
程子安只是气不过,意难平,他无力阻拦,只能尽力减少伤亡,给那些可怜的人一条活路。
“唉,苏将军,我不想与你争辩,坐下来说话吧。”
苏成奉见程子安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悻悻哼了声,重重坐了下来。
程子安揉了揉眉心,道:“苏将军的家人,是留在明州府,还是随着你前来了西路军中?”
苏成奉警惕地道:“程知府问这句话,是所谓何意?”
程子安没理会他,凄凉笑了声,道:“苏将军的家人,应当愿意留在明州府,明州府繁华啊,西路兵所在的幽州如何能比。苏将军其实应当清楚,就是富裕繁华的明州府,百姓的日子同样不好过,辛辛苦苦到头,肚皮都填不饱。明州府的厢军也好,驻扎在幽州府的西路兵也好,都靠这些牛马,苏将军口中的反贼,种出的粮食,缴纳的赋税人丁钱,服徭役修城墙防御,发放文官武将俸禄。铸造出的刀箭兵器,建造出的高大城墙,护住了大周天下的太平安稳。可惜,这份太平安稳,却从来与他们无关。锋利的刀箭,毫不犹豫朝他们砍去,高大的城墙,挡住了他们求活命的脚步。”
苏成奉睁大眼睛,怔楞望着程子安。
程子安面上带着笑容,眼底却寒意浸浸,道:“苏将军,杀光了牛马,谁来拉车种地?!”
苏成奉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干笑着道:“这,这,程知府这些话,让我如何说才好......”
程子安紧紧盯着他,不容置疑道:“苏将军是聪明人,心里一清二楚。苏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下面两个县,我随苏将军一道前去,收起刀箭,以抚民为先!”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