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自西而来,出岚山河谷,在这段南北流向的桂川河流中,处于岚山东侧的山下平原。
这样布阵,跟当年诸葛武侯出岐山是一样的道理,在山谷出口建立大营,即便真有万一,也可以从容退守,不至于被敌人追的连个落脚点都没有。
兵家未虑胜先虑败,便是这个意思。
而幕府联军,则是自京都西部的嵯峨野而来,嵯峨野位于岚山北方,盘踞在小仓山东麓,本是荒野,但由于贵族们在此欣赏红叶、玩耍游船,田园和竹林的景色逐渐扩大,此时已是寺院林立,不久前后龟山天皇就是从这里逃走的。
同样,幕府联军把大营建在了嵯峨野的丘陵下,目的跟明军也是一样的,万一战败,还能逃回来稳住阵脚。
双方隔着桂川,营垒连绵数十里,此时,都已经整顿好兵马,出兵列阵。
苍穹中长风如刀,割破了天边厚密的云层,露出了下面暗流涌动的战场。
明军的帅旗下,成国公朱能屹立如山,明光铠在阳光中闪着凌厉的光芒,他目光如炬,扫视着周围将领。
副帅曹国公李景隆静立一旁,面容沉静,嘴角却紧紧地抿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子朱高煦则是一身戎装,英气逼人,他作为先锋,早已是跃跃欲试,只待一声令下,便要领着明军的具装甲骑冲锋陷阵。
李远、刘才、房宽等步骑兵将领也各自准备着,他们的脸上倒没什么表情,这些将军都是打老了仗的,靖难时期规模比这大的仗可不在少数。
平安此时不在帅旗旁,现在他作为火器部队的指挥官,正仔细巡阅着后方,让火铳手们仔细检查着手中的火铳和弹药。
明军阵列之外,是四万倭军仆从军,菊池氏、相良氏、伊东氏、大内氏、山名氏的纹章旗帜在风中飘扬,明军这时候把他们扔到了两翼压住阵脚,不敢把他们放在前面。
原因也很简单,这群仆从军如果在两翼崩了,那就会自动逃散开来,不会影响到明军,而如果这群人在前面被幕府联军辗轧过来崩了,则会直接倒卷到明军阵前形成反推……到了那时候,明军就不得不先把他们宰了然后再面对幕府联军,反倒浪费火力,并且严重影响了明军的打击效率。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明军是不可能放开阵线让这些仆从军回来的。
因为在这个时代,哪怕明军是冷热武器混编的部队,在十几万人的会战中,依然需要保持严格的阵型,才能让军队有组织地接受指挥,这种规模的会战那就是人山人海,士兵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严谨的阵型,没了阵型,再精锐的老兵都只能陷入到被人群裹挟践踏的慌乱之中无法立足,更别说反击了。
古往今来,无数的败仗都是因为阵型被敌人冲散,军队在慌乱中失去组织抵抗的能力。
而且,仆从军是倭军,幕府联军也是倭军,就算有条件放开缝隙,明军也不可能分得清楚最后进来的到底是仆从军的后部还是幕府联军的前锋。
所以对于明军来说,现在不是攻城,而这些仆从军在正式野战里,连当炮灰都不够资格。
幕府联军的高层们,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而幕府联军不存在这个问题,表面上是各家的联军,但多年以来幕府都是这么组织作战的,协同配合程度很高,所以一加一减,相当于明军真正能用的,也只有那算上辅兵拢共的十万人,同样算上辅兵,幕府联军的兵力优势,则比纸面上还要大,虽然没达到2:1,但是也差不多了。
朱能的声音在帅旗周围回荡:“诸位,今日一战,非同小可,幕府联军兵力雄厚,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我军火器锋锐,且具装甲骑精锐程度远胜幕府联军,太子殿下勇冠三军,率领铁骑直捣黄龙,定能在关键时刻给敌人以致命一击。”
李景隆接过话茬:“倭军逊我军多矣,诸位皆是能征惯战之将,只要能合理调配兵力,发挥我军优势,必能击败当面倭军。”
众将闻言纷纷点头称是,心中的疑虑也稍微减轻了几分。
明军的将士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战鼓擂响便冲锋陷阵、浴血奋战。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硬仗、恶战,但明军毕竟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哪怕不是明军序列中战斗力最强的备倭军,可只要他们团结一心、奋勇杀敌,胜利终将属于明军。
乌云愈发厚重了。
姜星火看着天空,始终没有说话。
“老师在想什么?”朱高煦系紧刚才摘下来的兜鍪后,扭头望向姜星火。
姜星火看着恍若金甲战神一般的朱高煦,努了努嘴开口道:“想我这些年的谋划。”
多年谋划,如今终见靖扫倭奴之日,姜星火心中激荡,自是难以分说。
可眼见着双方三十万大军列阵于野将要一决生死,姜星火的心头,又升起了几分不真实感……所有的一切,真的被自己改变了。
“君不见,书生婆娑翰墨场,穷年力学攻文章,晓窥芸阁明窗静,日短暮续青藜光。
倚马万言犹不足,夜光之珠混鱼目,不如三尺剑苍芒,挥之旦夕易陵谷。”
“君不见,丈夫四海同辽廓,谈天雄论摧山岳,宁愿一死不脱缨,安能局蹐居丘壑。
闻道四夷多未格,拥裘谁画平原策,负弓愿请向前驱,直挽银河洗兵甲。”
朱高煦听得清楚,前一句是说姜星火自己,后一句则说的是他。
他咧开大嘴笑了笑:“当年李世民一战擒双王的时候也就是个秦王,老师且看俺马踏京都擒了那两个南北狗皇便是。”
“好一句‘也就是个秦王’。”
姜星火不禁莞尔。
不过周围的将领反而被朱高煦的豪气所感染。
“古来天下多少事,决于铁甲大马之上也!”
朱能拔出腰刀,重重劈下。
“——进军!”
霎那间,擂鼓之声如雷暴骤风,响彻平野。
而在远处,幕府联军更是规模庞大,十七万大军的声势震天动地。
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同样在幕府将军的大旗下,畠山基国、斯波义将、赤松义则、一色满笵四位大将分列两旁,他们的气质或阴鸷、或狂傲、或沉稳、或狡黠,但都无一例外地散发着强烈的战意。
此刻,在这风云汇聚的战场上,一场关乎两国命运的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咚咚咚——”
幕府联军的鼓声亦如同惊涛拍岸,震荡在两军之间的桂川中,河水也跟着激起千堆雪花般的白浪,似是有所感召一般。
“呜~~~”
号角声响起。
两翼的幕府联军,也开始缓缓向前移动,他们排着不算整齐的步伐,踩碎树叶、踏碎青草,正在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状态。
正如同运动需要热身一样,打仗也是如此,三十万人规模的会战,注定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分出胜负,因此在漫长的鏖战中,如何调整好自己的身心状态,就成了老兵和新兵的区别之一。
军阵不算整齐,速度更谈不上快,但随着行军的进程,慢慢地,一种协同性就开始出现了,伴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脚步开始统一。
这一批幕府联军从南北朝末期开始,协同作战已经进行了二十多年,经历了应永之乱、明德之乱等一系列大型战事,可以说协同作战的能力已经磨合的相当到位了。
或者说,放眼整个世界,目前这支幕府联军,战斗力也是排的上号的。
虽然姜星火仇视倭人,但却从未小看他们。
两军相隔还有二十里,中间还隔着桂川,有许多人在走路,而且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促。
但很快,在令旗的指引下,中间的行军速度慢慢放慢下来,每个人的眼神,变得愈加炽热。
起飞的明军飞鹰卫指挥官霍飞从上空中俯瞰,一时间不由得面色凝重。
幕府联军展开了十余里的阵型,这时候竟然直接拉平了。
不要小看这一点,普通军队由于体力、装备、速度、命令传递的差异,是根本不可能做到有意识地协调一致拉平战线,不给敌人露出突出部的。
“哈——”
他们忽然爆发出一阵呐喊,那些穿戴盔甲的倭寇,也举着盾牌和刀剑,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停顿住了。
刹那间,十七万幕府联军用一个个方阵形成了一道宏伟的铁幕!
这就是幕府的精锐,这就是倭国最强悍的军队!
而幕府联军打的主意非常简单,那就是等明军过河!
他们是防守方,身后就是京都,完全不用着急,而明军不同,明军不过河的话在岚山大营固然安全,可想要击败幕府联军却是痴心妄想,而且明军远道而来,就算补给准备充分,运输也是大问题。
所以,幕府联军更耗得起。
而明军,显然不想拖了。
“报告,前方斥候回来禀报,明军主力已然全数出营列阵。”一员倭军武士策马飞奔,跑进了幕府军斥候官佐藤义之的旗帜下,单膝跪地恭敬地禀报道。
“明军有多少人,具体有何动向?”
佐藤义之骑在从朝鲜进口的矮马上,低头问道。
“明军大约有十五万左右。”那武士答道。
佐藤义之眉头皱了起来:“动向呢?”
武士低头道:“还在查,据斥候侦察所知,明军大概是倾巢出动了,应该是要与我们决战。”
佐藤义之又道:“多派斥候,继续探听情报,把明军各部的旗帜都探查清楚,还有菊池氏、相良氏、伊东氏、大内氏、山名氏的部队都在什么位置,探清楚了再来报。”
“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