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村庄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敲门声和交谈声。
趁着这个时机,姜星火又去田地里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下此地清田的情况,得到的结果也大差不差,因为这里大地主不多,所以去年清田还挺顺利,官吏们也算秉公执法。
随后,姜星火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这一切。
目前还没到收夏税的时候,而且税卒们下乡来宣传税收政策,宣传的是地税内容,不是夏秋农业税,姜星火构筑的地税体系,目前主要是户口累进税和分家公证税,相当于变种的人头税,是给地方创造财源,进一步撕裂地方官员和士绅的。
从中枢的角度来讲,地方官员和士绅勾结起来危害极大,而二者的关系越差,中枢就越容易控制地方推行政策。
由于这两项税收直接关系到士绅们的切身利益,按照新政的要求,家家户户都要按照户口的多少来缴纳累进税,而分家则需要公证并缴纳一笔不小的税费,所以这对于当地本就抠搜的地主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过地主们虽然心有不满,但也知道抗税不缴是万万不能的,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州府能够体恤民情,对地税税收政策做出一些调整。
但州府对这些新政,显然是很难改变的,尤其是黄淮、浙江、江西这种靠近南直隶中枢的布政使司。
再者说,即便有能力,地方也不会改,因为这种变种人头税,是细水长流的买卖,只要这个地方有人存在,就能一直收,给地方州府补充财源用作开支,何乐而不为?
而随后,税卒们又通知了关于士绅一体纳粮的事情。
还是姜星火提的那几点。
“严禁不法士绅包揽他人钱粮征收和带头抗粮;严禁官绅勾连诉讼;严格监管生员,严禁生员罢考、罢学。”
目前士绅一体纳粮的事情,以及关于“不法士绅”和“不法生员”两个名单的设立,已经在南直隶展开试点了,江北的黄淮布政使司还没有进行试点,税卒们只是提前进行政策宣贯,让百姓和士绅做好心理预期。
实际上,这也是姜星火在管理学上的小小手段。
比如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都是搞的风风火火,今天开封出了新政决策,明天就要整个大宋都施行,不仅缺乏试点,更缺乏信息的铺垫。
看起来雷厉风行,实际上下面往往一脸茫然或者一脸懵逼,根本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而姜星火不是这样。
姜星火要做什么事情,所有政策,都是先在南北直隶的某个府分别进行试点,然后根据试点经验进行微调,微调后的政策推广到南北直隶再次试验,直到确认无误,才推向全国。
而且在任何涉及到地方的政策宣布之前,都会提前通过《明报》或者税卒卫,进行书面及口头宣贯,务必让地方上的人有心理准备。
但不管怎样,新政在这个小小的张家沟里的情景,还是挺有意思的。
税卒的宣传,百姓的事不关己,士绅地主的无奈……这些情况,都被姜星火看在眼里。
各阶层有各阶层的利益,姜星火手里握着切割利益的刀,自然是有自己考量的。
新政的推行是为了国家的长远之计,但作为政策制定者,他也明白政策的实施需要考虑到民间的实际情况。
目前地税的两个税种的推行,还在南直隶及其周边的几个布政使司进行试点,具体这个税率要怎么定,还需要试点两年后,根据各布政使司的反馈和实际调查的情况来定,姜星火也决定好好思考一番,看看如何在新政与民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毕竟,除了江南和江西的士绅因为自身财力和庙堂影响力,属于独一档的存在,其他地方的士绅,尤其是北方的士绅,其实在土地占有比重上并不夸张,或者说北方的不叫士绅,只叫地主……这是没办法的事,自从靖康之难以来,无论是金人万户瓜分土地,还是元朝的汉人世侯,都凭借着武力在事实上消灭了能形成江南士绅那种垄断话语权的士绅阶层。
到了大明,开国三十多年了,北方还是这样。
举个最直观的例子就是,靖难之役里支持燕王朱棣的,都是北方的中小地主和自耕农,甚至很多人都是自掏腰包自备刀弓加入燕军的。
为什么?除了民风剽悍以外,就是从靖康之难后,北方胡化的太严重,以至于地主们对于老老实实种田读书,靠耕读传家来传承土地财富都兴趣不大了。
——种田哪有抢劫来得快?
你尽管种田,我只管磨刀。
所以,北方的民间缺乏足够分量的地主,或者说北方就没有太多的“士绅文化”,当然了,对于地主来说既然是农业社会那不可能没有,只是说民间缺乏,而军功贵族们实际上还是占有了大量的田土。
但军功贵族们财大气粗,主要的财富来源在过去几年就是全靠抢,所以目前对于这些洒洒水一样的户口累进税和分家公证税是不在乎的,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反对新政。
真正有反对声音的,是江南、浙江、江西的士绅们。
一路上,张家沟这样的村庄,姜星火见了不知多少,他继续北上,槐楼镇、宝应、清江浦、马头镇、宿迁、新安、徐州、沛县……一直到鸡鸣台,算是出了黄淮布政使司境内,到了山东布政使司境内。
在兖州府济宁州的原河道总理衙门,姜星火见到了宋礼。
一年多不见,对方竟变得如此黑瘦,仿佛整个人都被黄河的沉沙侵蚀了一般。
宋礼的脸庞上已经瘦脱相了,但眼中却着实有光。
姜星火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这官迷自从担任了河漕总督,是真的拼了命了,为了治理黄河,没日没夜地奔走在河堤上,与风沙为敌、与洪水搏斗,才换来了今日淮河流域彻底肃清的成就。
别的不说,就这份执着和坚韧,实在是令人敬佩。
“大本,辛苦了。”姜星火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宋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往大了说为国为民,往小了说也为自己,何谈辛苦?倒是国师本就繁忙,这次又千里迢迢赶来,才是真的不易。”
姜星火为什么北上,宋礼心知肚明。
两人相视而笑,谁都没提起当年在兵仗局初见时各怀的心思。
如今宋礼靠着自己技术官僚的能力,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尚书的门槛,距离位极人臣不过半步之遥了,全身心都在治理黄河上,却是半分杂念也无。
姜星火也是务实之人,他细细看了半晌现在黄河治理情况的图纸,只觉得四个字——道阻且长。
黄河的问题,是宋、金、元三国留下来数百年的积弊,故道无数,肆意汪洋,根本不是短时间能清理出来头绪的。
“我一路走来,淮河流域已经治理的很不错了,黄泛区的无头湖泊都已填平,该建立堤坝的地方立了堤坝,淮河清水和黄河浊水已经区分开来,黄淮不分算是捋清了,不容易。”
姜星火这一路北上,看得多,问得多,唯独插手的几乎没有。
因为他很清楚,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就比如如今的黄河治理,宋礼辛苦熬了一年,里面工程的艰难,里面沟通的繁杂,那十万余丈的土堤……哪里是他看了几眼图纸就能夸夸其谈地指导呢?
定下制度,选对人,这个过程就像是选好种子和土壤,把种子栽培下去一样。
养花的人只需要精心呵护,然后等待开花结果才是正途,而不是今日剪剪枝,明日翻翻土,显得自己做了很多,但其实都是无用功。
“夺淮入海,实乃百年积弊,想要把黄河纠正回河南山东故道,实在是信心不足……黄河桀骜不驯,治理之难,非同小可。”
宋礼这几句有点诉苦意味的话,其实也只能讲给姜星火听。
宋礼这一年多将近两年的时间,面对的困难是极为复杂的。
首先,黄河的泥沙问题堪称治理之首难,黄河之水从中游开始挟带着巨量的泥沙汹涌而下,这些泥沙不仅淤塞了河道,还使得所有支流乃至原本属于淮河水系的河床不断抬高,威胁着两岸百姓的安全。
其次,黄河的水量变化无常,时而洪水滔天,时而干涸见底,这种极端的水情变化也给调整黄河夺淮入海的工程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性……治水的时间都是以年来计算的,而每年有洪水期有枯水期,在洪水期,宋礼需要确保新建的堤坝和旧有的那些堤把能够抵御住洪水的冲击;而在枯水期,他又要考虑如何调配水源,保证河道的基本流量,不让黄淮的百姓没有水浇地。
此外,黄淮流域的地理情况是真的复杂多变,这给堤坝的选址和建设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朝廷没有充足的经费。
治理黄河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支持,然而朝廷的财政状况并不乐观,虽然收入暴涨,但支出也同样暴涨,治理黄河这个项目很重要,但没有重要到能获得无限预算的程度,所以处处都得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节约成本。
这些困难,宋礼能说给谁听呢?
他是河漕总督,兼管着河道总理衙门和漕运总督衙门,不仅治水工程繁忙无比,更是要上下协调人事,这个主心骨是真的一点都不能露怯,因为若是他表现得没信心了,那恐怕下面跟着治理黄河的人就彻底慌了,也不用接着干了。
姜星火知道宋礼不是求答案,只是求信心,但他还是想了想,给了对方一些自己思考后得出的建议。
姜星火沉吟片刻,缓缓道:“黄河泥沙俱下,沉积太多,唯有束水以攻之,方能保河道畅通。乃治河之根本,然此法需得因地制宜,不可一概而论……黄河泥沙多以伏地潜流的方式流动,特别是高含量泥沙,其运行过程极为平静,黄河中游的河面上往往是泛出一层清水,而在其水下,泥沙粒径自动组合,以束状或梭状,几乎紧贴河床底部流动。”
“国师的意思是?”
“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办法,治理黄淮不分,治理黄河夺淮入海,肯定要用束水攻沙的法子,但若是到了山东地界,想要把黄河归于旧道,不妨先花时间清除旧道下面的淤泥,然后关键位置建立水泥堤坝,再把束水攻沙改为束水归槽……这个词也是我来时的路上想出来的,不见得形容的贴切。”
宋礼一时间没想明白:“束水归槽?”
“对。”
姜星火提笔画给宋礼看示意图:“既然我们有钢筋水泥,而黄河故道现在是空旷的,完全可以先清理淤泥,让河底平整,然后在两侧建立水泥堤坝,在空旷状态下等水泥晾干很容易,比在淮河流域用水泥堤坝需要先用土堤把河水隔开再建水泥堤坝方便多了……而整体的规制,跟‘四道堤’是一样的,不过因为水泥堤坝不会跟土石堤坝一样被黄河水渗透,所以可以任由洪水和泥沙进入缕堤和遥堤之间的宽阔滩地,只要滩地的地势低,泥沙就会倾进去,然后沉积在里面,等洪峰退去再清淤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