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半大小子,送去读书了吗?”
烧窑的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只道:“不是那块料,念几天书自个儿就不念了,现在在汤山那边下矿呢,也能补贴补贴家里。”
“矿上要累些。”
“都是体力活,挣个辛苦钱也踏实。”
姜星火闻言,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问了问,矿区有没有按时发工钱,监工有没有打骂或是体罚煤矿工人的现象。
在得知一切都正常后,姜星火点了点头。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他觉得别人该怎么样就该怎么样,有时候也要尊重每个人自己的命运。
刘氏将一碟萝卜条端了上来,递给姜星火:“这是我去年腌的萝卜条,您尝尝。”
姜星火接过来咬了一口,入口酸甜可口,用来佐酒简直绝配,佐茶就差了点意思。
“好手艺。”
“您带一袋?”
“那感情好啊。”姜星火笑道,“那就麻烦了。”
邓老秤砣憨厚一笑,搓了搓手。
“对了。”
姜星火复又问道:“工坊问你们上商业保险了吗?”
“问了,每个月要交十几文钱。”
“上的人多吗?”
“不多。”
情况并没有太出乎姜星火的意料,虽然商业保险是大明银行推出的,但在工人和市民中的接受程度并不高,与之相反,出口货物的商品险反而颇受参与海洋贸易的商人们追捧。
商业保险一般包含了疾病险、工伤险、失业险,一个月少的话需要十几文,多的话甚至要数十文,工坊里的工人,对此几乎是本能地抗拒。
他们宁愿手头的铜钱多一些,也不打算为以后可能的意外进行准备。
而这里面有相当基数的一些人,对于参与同样具有保险性质的各种同乡会或是含有教义互助性质的民间宗教更有兴趣……或者说他们不太愿意相信在官府那里的投资,更乐意相信私人组织的信誉。
为此,工坊也不可能强迫他们买,只能是出于提倡的目的。
“能买就买,终归是个保障,孩子到了年纪也送去读书吧,以后读书兴许有出路。”
“这事儿不急,等过段时间天气暖和些了再送他去,要不自己来回不放心。”
姜星火点点头:“好,不急,慢慢来,咱有的是时间,也不必着急。”
“是啊,不急,慢慢来。”邓老秤砣乐呵呵地说。
其他人看到这情形,忍不住都低头偷笑了起来,姜星火也跟着笑。
姜星火自己也意识到了,或许自己对他们的生活还有更高的期望,希望他们和后代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但其实站在他们的角度,对于现在生活的种种改变,已经觉得非常幸福和满意了。
“不急”这两个字本身,就蕴含着希望。
人生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或许回首的时候就只有那么一瞬,但其实对于这些曾经在诏狱里相识的人来说,这些昔日的旧友虽然聚得不多,却始终关系匪浅,这种友谊不像其他关系那般虚伪,是真挚、纯粹的友情,即使分隔千山万水,但心中仍有彼此……只是时间不断拉长,渐渐淡薄,或许某天,连这种坐下吃顿饭,甚至送别的场景都不会再见。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星火在邓家又待了一会儿,这才与邓老秤砣等人告辞。
邓家夫妻和小孩一路送他出了巷口,看着他骑马离去,小孩抹着额上的汗水,喃喃地嘟囔道:“国师身边的人可真厉害,我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威风凛凛的马,要是我能给国师养马就好了。”
“没出息。”
刘氏狠狠剜了自家儿子一眼,没好气道。
邓老秤砣倚着外面的篱笆,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旋即说道:“开春了就送你读书去!国师说的准错不了,不去矿上。”
……
与此同时,南京城里也在举办一场私人宴会。
这里本是京城中一处普通宅邸,它是之前某位致仕归乡的官员留下来的房产,曾经属于并不重要,反正靖难的时候就收归国库了,等去年金幼孜被任命为审法寺少卿的时候,皇帝顺手就将这处宅院赏赐给金幼孜,作为他的新宅。
不过今天,因为是金幼孜的生日,这里却聚集着不少官员。
三杨、解缙、胡俨、胡广等人赫然在列,还有大理寺少卿吕震、光禄寺少卿李伟,六部的人反倒没怎么来,侍郎、尚书级别更是一个不见。
酒到酣处,面红耳热之际难免聊点庙堂上的事情,今天金幼孜是主角,自然也是围着他的工作内容转。
《大明律》已经正式昭告天下,成为了天宪地位的法律,而这一版的《大明律》,跟以前对比,主要就动在了盐法、考成法以及海禁相关条款上。
至于保险法和社会济养法,甚至是之前对各部门采购权的限制,以及类似姜星火前几天提的“裁汰各衙门冗员、限制‘隐性官员’权力、严惩盗卖国家物资”,就属于次级法律以及案例补充法了,跟《大诰》差不多。
今年审法寺的主要工作就是修订贸易相关的法律,也就是包括对外贸易法、国内商业法、商品保险法在内的这些法律。
整体来讲,事情算是千头万绪,不好短时间内就梳理明白,也算是跟着变法一起摸着石头过河。
三杨情绪不高,因为他们私下搞小动作还没怎么地呢,就被皇帝不留痕迹地给教育了,大皇子妃连带着吃了挂落,让他们一时间有些灰心丧气。
很显然,虽然他们都很聪明,可踏入仕途的时间还太短,在庙堂上的表现还不够成熟,甚至玩弄的阴谋诡计都算不上高明,那么迎来弄巧成拙的结局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不过还好有朱高炽给他们兜底。
朱高炽虽然年纪更轻,身体也不好,但在政治上的表现,却远比他们要成熟的多,皇帝让他闭门思过,他是真的在闭门思过,总结自己过去一年多的施政偏差和处事方法,并且认真地观察着外面姜星火的行动,这显然是个善于学习和成长的强者。
宾客们也都有自己的小圈子,有些不方便对别人说的话,这种私人场合倒也少了些顾忌。
新任大理寺少卿吕震是个尤其狡猾的人,他一直给人劝酒,然后就端着酒杯默默倾听别人说话。
胡广显然喝的有些高了,红着脸这时候舌头都大了,不过墙头草的脑子始终清醒,话没偏。
“这、这次补充条例,跟限制采购一脉相承,好、好得很!”
对胡广这种内阁里工作的人来说,他本身就没采购权,捞不到也占不到,这次裁汰冗员和打击盗卖物资,自然是好得很。
但对于旁边几个部寺里工作的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人来说,可就一点都不好了,这可是招招都窝在他们的软肋上。
采购权就不说了,这是最大的油水所在,但自从刑部纸劄事件东窗事发以后,因为涉及到整个京师商业的发展问题,所以各种相关用品的采购权被统一取消,现在想“吃拿卡要”那是难如登天。
而没了采购权上的“吃拿卡要”,基本就只剩下了倒腾物资,以及胥吏的孝敬。
现在走关系进来的胥吏马上都要被陆续清退了,仓库更是开始了各种查账,谁心里慌那肯定是谁心里自己知道。
可又有什么用呢?
整顿吏治的三板斧,考成法、京察,都已经砍到了官员们的身上,带出了一片鲜血淋漓,官员们都无力反抗,最后一板斧砍到了小吏头上,话语权更少的小吏,也只是徒呼奈何罢了。
“庆历新政未尝不是如此。”
这时候,一直没出声的大理寺少卿吕震开口道。
这是一句很微妙的话,听到不同人的耳朵里,就有不同的效果。
对于对这些新政策心怀不满的人来说,这就是在阴阳怪气,但对于支持变法或者说变法的受益者来说,这似乎也就是一句中性的话语,并没有谁能从中指摘些什么。
而且很多事情也并仅仅是能用“支持”或“不支持”变法来区分立场和态度的,在不同的职位上,对此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比如内阁的人,虽然可能他们表面认同但心底里不太认同变法,可对于整顿吏治,他们反而是支持的,因为损害的不是他们的利益,又符合他们的政治道德观。
而对于因为支持变法而骤升高位的鸿胪寺卿解缙、光禄寺少卿李伟来说,这些新的吏治整顿政策,确实损害了他们的实际利益,但这些实际利益跟他们的仕途比起来,却是相对微不足道的。
至于国子监祭酒胡俨,这种两袖清风的人,反倒是不太认可进一步整顿吏治的行为,这些政策不损害他的利益甚至不影响他的仕途,但却有悖于他的政治道德观。
这还仅仅是在场的这十几号人的不同立场、态度、观点……只能说政治多样性有的时候跟生物多样性并无区别,都是足够千奇百态的。
金幼孜眼看风头不对,作为今天宴会的主人,他只是借着生日的名义邀请同僚小聚,巩固一下人脉、联络一下感情,可不想闹出什么事端来,赶紧说道。
“庆历新政,怎么能跟今日之变法相提并论呢。”
“为何不能?”
出乎众人意料,别人还没吱声呢,作为醇儒的胡俨,竟是先捻须反问道。
“庆历新政以‘明黜陟’严格官吏升降制度,把早先的按照官员的资历年限升官且只升不降的磨勘制度,改为依据政绩考核来决定官吏的升职或降职,与今日之考成法,难道不是一个道理吗?”
这话倒是从理论上来讲没毛病,但结合庆历新政的结局,却似乎总是有所意指。
实际上,庆历新政之所以失败,很大程度上就是吏治整顿的太狠,范仲淹等人整顿吏治的种种举措,把一大批政绩不够的官员给从高位上撸了下来,还有很多养尊处优等待荫恩做官的高官子弟没了前途,再加上对于提拔官员,也就是“择官长”,也确实有着“如何择”的问题,新政者肯定是要用人唯亲的,也因此把很多自己的亲朋故旧提拔到了关键位置,这样一来,就导致从上到下,从官员到官员预备役,都被损害了利益,直接动摇了统治基础,因而宋仁宗感受到了皇位晃动的威胁后,马上停止了庆历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