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从吕宋马尼拉远道而来,跨海五千里,前几日估计又遭遇了风暴,损失一定不小,恐怕补给品也所剩不多,按照老话就是强弩之末不穿鲁缟,我军有地利优势,熟悉附近水文,水战更是精熟,谋划得当,未必不能战胜而之。”
“若是能击败这支明军舰队,不仅日后大明的手管不到我们,而且南洋这万里海疆,也将成为我们的天下!”
陈祖义的计划从军事角度看,不仅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相当可行,因为巨港前面海湾的地形,比马尼拉湾更胜一筹。
从天空中上看,就像是老天爷把一个长方形斜着嵌进了这片土地一样,直接造出了一长条平整的海湾,简直就是鬼斧神工。
旧港湾足以完整地停泊一支庞大的舰队,但同样也意味着,如果隐藏得当,很容易进行关门打狗,只需要用舰队把海湾的入口拦腰截断,就能起到将敌人完全堵在里面的作用。
“不过这件事必须保密!”
陈祖义眼神冰冷的看着手下,一字一顿的命令道:“记住,谁都不许透露出半个字!若是有泄漏消息者,格杀勿论!”
“遵令!”
此时旧港简陋的“王宫”中,梁道明招来了心腹下属施进卿。
“殿下打算怎么办?”施进卿年约四旬,身着儒袍气宇轩昂,但脸颊两侧的胡茬却让他少了几分文士的斯文,反而是显得有些粗犷豪放。
梁道明沉吟片刻说道:“按照陈祖义的建议,先去找明军谈谈,如果可以投降最好,但如果谈不拢,那就只好鱼死网破了。”
“殿下英明。”施进卿抱拳赞叹道。
梁道明苦涩的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英名啊,只是想要尽快解决旧港的麻烦,不想再这样拖延下去罢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每天都跟被架在火堆上烤似的,名头上还挂着个国王,可连旧港这一亩三分地都做不了主。”
施进卿闻言默默点头,都是一起走过来的,他很清楚梁道明的想法,如果他是梁道明,眼下三佛齐王国自己管不了,又要面对满者伯夷帝国的巨大军事压力,旧港内部还有陈祖义这个海盗王,他也不愿意继续被旧港牵制着这么走钢丝……这种平衡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转的,稍有不慎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不再坚持坚持吗?如今的局面,却也不容易。”
施进卿最后劝道:“如果真的投降大明,那以后可就没这般风光了。”
梁道明倒也敞亮,坦诚道:“坚持什么?称王本非我所意,不过是时势所迫罢了。”
“进卿。”
梁道明恳切道:“你代我明天就跟陈祖义的人,一起去见一见大明的使者吧,如果可以谈妥的话,咱们还能借此机会与大明达成协议,如果能引入大明的力量,我们就有了不被陈祖义火并的保障,要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施进卿点点头,便是告辞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施进卿召集心腹前来议事,但他站在面朝大海的窗前,看着旧港湾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陷入了沉思。
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刚才被梁道明匆忙召入宫中,始终存在着信息差,也就是说梁道明只是简单地告诉了他双方打算跟明军谈判投降,没说其他的。
所以直到其女施二姐和其子施济孙前来,看着一直互相不服气的子女,施进卿说了几句话才回过味来……陈祖义的反应,不太对劲儿。
“陈祖义大约是缓兵之计。”
施济孙怔了怔,旋即说道:“那父亲不去禀报王上吗?”
施二姐嗤笑一声:“蠢货,你以为王上不明白吗?既然是陈祖义的缓兵之计,这怎么就不能同样是王上的缓兵之计?王上不与父亲说个明白,就是让父亲稀里糊涂地去做这个使者,因为咱施家的势力,已经威胁到了王上,明白吗?”
“休得胡言!”
施进卿一声呵斥,打断了女儿的话,室内陷入了尴尬。
但被女儿这么一提醒,施进卿的心中,也不可避免地升起了猜疑。
梁道明确实一直非常信任自己,施家是他重要的支持者,可自从自己成为梁道明的副手,力量也愈发壮大,这种信任,就开始隐隐约约有些变了味道……
但起码截止到目前,梁道明并没有对自己有任何动作,甚至态度都跟以往无二。
施进卿很确定,梁道明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但同样,既然能称王,哪怕是半推半就黄袍加身的这种,梁道明也绝对不是一个无能之辈,否则早就被陈祖义这个纵横南洋的凶残海盗头子吃干抹净了。
既然自己都能反应过来不对劲儿,聪慧的女儿施二姐更是一语道破,那么梁道明肯定早就反应了过来,怕是刚刚梁道明与陈祖义交谈的时候,就已经做了决定,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要是故作聪明地去跟梁道明说,怕是会起到反效果。
“殿下并未与我明示,只是让我去谈判,到底是不想让我知道,还是想害我?”施进卿心头有些惴惴不安。
但当着一双儿女的面,这些不利于旧港内部团结的话却也不好说。
施进卿只是顿了一下,眼睛微眯,沉声道:“咱施家跟旧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万不能舍弃这个根基……若非如此,殿下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予我,让我去谈判。现在同样也是破局的机会,明军远征不仅耗费了很多物资,甚至连淡水恐怕都会缺乏,这时候咱们示好,那就是雪中送炭,旧港的局势,同样能够改变,知道吗?”
说罢,施进卿又对儿女交代了几句,施济孙领命而去,女儿施二姐却站在原地不动。
她悄声道:“父亲,这未必不是咱们施家取代王上的机会。”
施进卿心中一动,嘴上却还在呵斥。
“胡说些什么?”
只是这次的呵斥,却完全没有了严厉的味道。
拒绝不绝对就是绝对不拒绝,穿着皮甲肤色有些偏黑的施二姐自然心领神会,继续道。
“王上怕是也做了两手准备,跟明军谈判,定然存了引入明军剿灭陈祖义势力的心思,如果王上的胃口大点,也未尝没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咱施家体量小,胃口也得小,不能贪。”
施进卿拉上了门帘和窗帘,看着隐身了的女儿,低声道:“有什么计较,你且说与为父听听。”
“王上嘴上说着不如回归大明当个富家翁安度余生,可这话也就是听听罢了,有这般权势,哪怕是朝不保夕的权势,谁又不贪恋呢?王上的打算,多半是与明军谈判,然后联手剿灭陈祖义,目的是为了保住现在的独立地位的同时干掉竞争者,因此父亲既然是跟陈祖义的手下一起去,那么多半就是明面上的谈判队伍,不过是为了敷衍了事……王上肯定会另遣心腹与明军私下再谈真正的条件。”
“而条件,多半也就是让予明军一些好处,名义上可以臣服,但实际上要保持现在的独立性,这应该是底线。”
施二姐鞭辟入里地分析道:“但咱们施家跟王上不一样啊,咱们施家,从来都没有觊觎过国王的位子,所以咱们放弃的余地,也比王上要多得多……换言之,咱们能给明军割出来的肉,比王上要多。”
“所以?”施进卿面色凝重,心中已经猜到了什么。
施二姐果断道:“多带好手,到了明军舰队,确定王上的心腹抵达,然后先杀了陈祖义的手下,再与明军谈判,王上的心腹无论怎么让步,咱们就多让一步甚至两步,明军会选择我们的,而我们投了明军,绝不失一个旧港宣抚使或宣慰使的职位,有了明军的支持,我们施家就能成为旧港的新主人,就像是马尼拉的许柴佬一样。”
施进卿闻言,又与女儿窃窃私语了半晌,方才放她离开。
隔天,施进卿便留下儿子守家,与女儿施二姐等心腹一道踏上了出使的旅途。
而在他们旁边的一艘船,便是陈祖义派出出使的手下。
在他们后面,还跟着一溜的补给船,上面都是淡水和果蔬。
陈祖义盘踞在南洋,为盗十多年,海盗团伙鼎盛时期规模甚至超过万人,如今也有六七千人,坐拥战船数百艘,北至大明、日本、朝鲜、琉球,南到三佛齐、淡马锡,万里海疆都是他的猎场,不仅累计劫掠过往大小船只多达万艘,更是上岸攻打过五十多座各国的沿海镇城,可谓是凶名赫赫。
最出名的是,陈祖义的悬红,那可是老朱生前亲自批的五千贯……老朱多抠门一人,别人贪他五十贯都得扒皮实草,五千贯是什么份量可想而知。
而这个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海盗团伙,自然也是什么样的人才都有。
旧港的山上。
这里的风景宜人、四季如春,处处鸟语花香,人置身其中就宛如仙境一般。
在一处凉亭之内,陈祖义正跟一位年近五旬的老者正悠闲地品茗,老者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双目半闭,整个人显得格外儒雅。
忽然,一名手下匆匆进了凉亭,然后跪倒在他跟前,说道:“禀报将军,施进卿与咱们的人各驾一艘船,带着补给船已经出港了。”
陈祖义站起身来,遥遥眺望着开始启航的船只,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说道:“怕是被人当了替死鬼。”
他身旁的另一名头目忍不住道:“这人似乎有些不简单?”
陈祖义淡淡说道:“嗯,施家的家主,这人野性不驯,但能屈能伸,懂得审时度势,比梁道明难对付,也怪不得梁道明要把他扶持起来,只可惜也就是眼下咱们跟梁道明不对付,他们才能团结在一起,否则两人迟早会同床异梦,梁道明暗中恐怕也是一直在提防他。”
而在这时,他的“军师”叹了一口气,说道:“梁道明在旧港经营多年,早已是根深蒂固,我等也是无法撼动他的位置,明军前来,反倒是个突破口……”
那头目问道:“此言何解?”
军师解释道:“真要谈好了又打起来,开战肯定都在旧港里,你以为明军会把我们两家划分出来?肯定是要一起打的。”
“到了那时候,梁道明、施进卿,就都成了我们的炮灰。”
陈祖义乐呵呵地说道:“即便是不想上我们的战船,明军也不会答应他们,没了明军这条退路,他们只能被我们裹挟着,若是不识相,过些时日便给他们连肉带骨头啃个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