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钻研学问的日子里,一旦神思竭力,曹端往往会在睡觉时,梦见自己坐在书桌前伏案读书、写作、思考,正如梦里的曹端不能证明自己所处的世界以及自己是真实的一样,在眼下这个“现实世界”的曹端也不能证明自己所处的世界以及自己是真实的。
在姜星火的前世,这一与庄周梦蝶类似的哲学命题也被称之为——缸中之脑。
一个人(可以假设是你自己)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外面完全可以做截取掉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
这个哲学命题的核心在于,个体对于客观存在的认知或判别取决于他所接收的刺激,假设缸中脑生成一系列“测试用”的反应用于检测自身的认知,同时“系统”又能及时给予相应的刺激作为回应,此时问题的结症就不在于缸中脑对于世界的认知,而在于“我”自身对于世界的认知,自身存在的客观性被质疑,在一个完全由刺激创造的意识世界中将形成一个悖论。
那么,你如何确保你自己不是在这种困境之中?
或者说,你怎么能确定,自己就不是走出山洞的野孩子之一?
“阴影”(经验论)已经被你证明不可信,那么眼前看起来可以用触摸等感知和大脑中的理性思维来确定“真实无比”的世界,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另一片更高级的、可以欺骗你的大脑的“阴影”呢?
曹端陷入了彻底的迷茫当中。
这种认知论上连整个世界的存在性都被颠覆的命题,并非是理学所能解决的。
即便他心再“诚”,如果世界都是虚幻的,那么又有什么用?
更何况理学对于世界的解释本来就是堪比《我的世界》,用清浊气解释世界构成,说到底还不如像素块呢。
蓦然间,曹端想到了姜星火的那本小册子。
按照小册子的内容,从古至今,所有文明的哲学家在选择道路时,都会从唯物或者唯心里面选一条。
而眼下的命题,不管是所谓早期唯物主义者的经验论,还是早期唯心主义者的理性论,都无法解释的,或者说都是错的。
而姜星火曾写下过一句话。
“可事实上,人们一切的恐惧都来源于对世界的无知。”
曹端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这种恐惧,这种恐惧正如姜星火所料的那样,来源于对这个世界是否真实的无知。
“不!”
曹端忽然看向姜星火,指着棋盘边上放着的那本小册子:“我可不可以两条路都不选?”
“为什么会这么说?”
姜星火还是趴着歪头看着他。
“你说过的,唯物和唯心就像是求道的两个人,好与坏不重要,重要的是求道,而道既不眷顾好人也不眷顾坏人。”
姜星火抬起了头,提臂扩胸,向后收缩了一下肩膀,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
“你很聪明,你是我在这个世界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从古至今,哲学世界都是混沌的,在这片混沌中,有的人认为世界就该是某个样子,这是一件理所当然、永恒不变之事,在华夏,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叫做董仲舒,董仲舒认为封建纲常出于天意,永世不变,也就是所谓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而有的人则不停地研究这个世界,思考这个世界的本源,譬如张载。”
“……姑且将他们称为‘臆想者’和‘钻研者’吧。”
“除了这种人,还有诸如庄子这样的‘怀疑者’,他在某一时刻,认为这个世界确实不是真的,但他闹不清楚,蝴蝶和庄周到底哪个是真的。”
“怀疑当然很重要,对于哲学来说,如果想要探究这个世界的真相,那么我们必须要将一切未经审视的、含有杂质的、值得怀疑的东西剔除去,必须要怀疑一切,才能保证我们的逻辑思考是准确无误的,而这一切都要有一个原点,这个原点必须是一个能够不证自明第一定律。”
曹端看了看小册子,又看了看姜星火。
这个第一定律,一定不是常识、经验之类的东西,也不是理性,甚至不是姜星火所提出的“科学”,而是某种更根本的东西。
“不用想了。”姜星火笑了笑。
“现在回到两条岔路的原点吧,你所求的道就在你的身后。”
在姜星火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曹端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一股混杂着极大恐惧、兴奋、麻木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
曹端颤抖着转过了身,身后空无一物。
曹端却理解了这一切。
姜星火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当你怀疑一切的时候,只有一件事情不会被怀疑,那就是你的思考,即使你怀疑你的思考,但你依然在思考。换句话说,只要姜星火在思考,不管眼前的世界是他临死前的幻境,还是某个人笔下的话本,在姜星火思考的这一刻,他就是真切存在的,他就可以以此为原点,探求这个世界的真相,继而验证这个世界的真实性……这不是心学,这不是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也不是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而是哲学的第一定律。”
“我思,故我在。”
曹端看着地上的影子,心中暗自思忖。
“这个世界上,或许物质世界的花草树木不是真实的,或许心灵世界的道德律令也不是真实的,但一定是有一点是真实的、无可动摇的、本源性的、根本性的、最终决定性的……那就是我的思维。”
“是了,当梦里的曹端在沉思他所费解的问题时,只要念头一起,梦里的曹端就是真实的,他才有可能通过思考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之中。”
“可是,梦里的曹端要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判断出自己身处梦境呢?”
当曹端说出他的问题后,姜星火再次翘起了二郎腿,把捧着茶盏的两只手交叠在了怀中。
“为什么你可以很轻易地认识到,梦里的曹端所处的世界是虚幻的?”
曹端坐了下去,跟第一次不同,这次他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入喉,顿时让曹端觉得身体温暖了很多。
曹端同样坐在石凳上捧着茶杯:“因为梦即便再‘真实’,梦境终归是缺失的,它无法还原出一个世界,或者说,梦本身就是一个不完整的世界。”
“是的,不完整。”
姜星火点了点头:“一个不完整的世界,不需要费多大功夫,就可以证伪。”
“当我们在思考世界存在的本源时,通常要假设世界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或者假设世界是由某些元素或质料构成的,或者假设世界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规律和原理的控制才能生生不息、运行不止,以上这一切关于世界存在的哲学思考,都是关于世界存在的本体论问题。”
“而本体论作为一种理论假设,必须首先假设世界是一个整体,否则,人们对世界的认知不具有逻辑完全性,也就不具有可知性,哪怕这种‘整体’仅仅是你认为的整体,也就够了,因为人是不可能完全认知世界的。”
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整体的世界就是世界的本体,而不管是姜星火还是曹端,亦或是梦里的曹端,他们所理解的‘现实世界’都是基于‘本体世界’在所谓的‘现实’之中表现出的不同存在现象的总和。”
“那么现在问题其实很简单了,有了第一定律的独立思维,如何判断自己所处的世界是否真实?”
曹端脱口而出:“真实只能通过哲学的沉思与推导得来,只需要研究本体和现象是否符合我的思维根据种种推导对于世界的认识!如果大量不符合,那么这个世界就有可能是假的!”
姜星火把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一同捏在了大拇指和食指中间。
“黑的,本体界;白的,现象界。”
“现象界,不用说了,你所见所闻所感,你认为这个世界无比真实的来源,所有感知到的东西,都是现象界的事物。”
“本体界,里面有三种先验性存在,也就是客观事物的先验性存在、主体理性的先验性存在、逻辑推论的先验性存在。”
“其一,指超越客观事物的各种经验性存在现象,就是关于事物存在的一般性原理、规则和逻辑构成……孔希路在研究的就是其中的沧海一粟,之所以要进行这种研究,就是因为一切能被自我所意识到的现象,都按照某种普遍必然的方式被连结在一起,呈现在自我意识中的一切感性直观材料都被知性范畴所连接,由此综合得到的经验知识是客观有效的。”
曹端终于明白了在姜星火所开辟的世界里,“科学”到底是做什么的了。
如何验证这个世界是否真实?当然是通过研究现象来获得事物的一般原则,用理学的话说就是“格物”。
曹端忍不住问道:“所以孔公口中未曾与我明言的‘新的格物之道’,到底是什么?”
“能放大这个世界所有事物的表象,能从一碗水中看到六万八千虫的观察道具。”
曹端终于明白,为什么孔希路不肯出狱了。
如果换做他,能从“格物”的道路上取得独一无二的突破,那么恐怕他也会是跟孔希路一样的状态,甚至更加沉溺。
曹端忽然咽了口唾沫,他看向姜星火的眼神里,带有一丝……畏惧。
是的,畏惧。
姜星火聚拢人的手段太高明了,在他面前,世界上似乎没有不能被聚拢的人。
没有人是无欲无求的,所有的欲求,要么是名,要么是利,即便是孔希路、曹端这种人,看起来很难被收买,可这个前提,仅仅是世界上之前没人能开出对于的价码。
价码当然不是钱财这些俗物,而是他们梦寐以求的“道”。
这世界上唯有一个人,看起来无法被收买。
那就是姜星火自己。
可皇帝真的放心一个无欲无求没有弱点的人吗?
想到这里,曹端本能地想像刚才一样迈开脚步远离姜星火,可不知怎地,他的脚就像是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怎么都挪不动了。
姜星火能给他最渴望的东西。
——认知这个世界真相的办法。
解答完曹端的问题,姜星火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