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新歪脖子树下。
曹端看着坐在他面前下不过就收拾棋子的姜星火,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倒不是不知道如何抉择这盘棋,姜星火就算撤回到原点也赢不了,而是在认真思考,到底要不要接受姜星火的提议。
在曹端的眼中,姜星火就像是飞蛾面前的那堆火,明明知道只要凑上去就极容易被烧的连骨头渣都剩不下,却偏偏充满了诱惑力。
曹端好奇这位名震天下的大明国师,到底在学术思想上,究竟有着怎样的野心?
一个人自比盘古,认为从前的圣贤都活在一片混沌之中,这到底是是极端自信,还是极端自负?
曹端认为或许是前者多一点,毕竟姜星火已经以一己之力,攻克了理学的终极难题中的一部分,而且既然辩经擂台赛三位守关人的底牌都是姜星火交给他们的,那么想来姜星火对于哲学的开创性研究,已经可以称之为“当世第一人”了。
曹端非常好奇,姜星火的自信究竟还来源于何处,他隐约觉得,应该就藏在今天的谈话里,或者说,今天谈话的内容,就是那本小册子的中间空白部分。
如果他同意,那么一扇新的大门将为他敞开一道缝隙;如果他拒绝,那么这座大门,又会再次紧闭起来,这就意味着他将带着无尽的困惑离去……他实在是不明白,孔希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但好处在于,他可以不用趟这浑水,不用踏上随时都有可能倾覆的变法派战车。
所以,这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情。
“你害怕了。”姜星火继续捡着棋子。
“没错。”曹端直言不讳。
曹端并不打算掩饰什么,因为这是事实,他确实是害怕了,所以才会萌生退意。
曹端并非腐儒,也非投机者,他是一个用心钻研学术的人,既有着学者的纯粹,也有着学者对于云波诡谲的庙堂本能的排斥和抵触。
“没关系。”姜星火微微颔首表示理解,“等你想好了还可以来找我。”
曹端诚恳道:“在下胆子小。”
“我不强迫别人改变自己,你想好了就好。”
终于收拾完残局的姜星火放下手中的棋盒,伸展双臂。
曹端朝姜星火拱拱手,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后,曹端停下脚步。
这是他最擅长的领域,在这一方面他几乎从未失败过,甚至让无数大儒叹为观止。
而他现在也依旧相信这一点。
只是……
他还是难以估量姜星火的智慧。
这个年纪轻轻的男人仿佛有着通天彻地的智慧,就像是真实存在于人间的圣人。
未知的智慧所带来的诱惑力,让曹端内心的两个小人再次开始交战。
事实上,当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其中一个小人就已经赢了。
曹端沉吟了许久,最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折返回来。
“国师大人,关于心灵世界以及那本小册子空白部分的内容,我还是想听听……但这不意味着。”
“不意味着你要为我做事,当然,一切随你。”
姜星火伸手指向棋盘,示意他可以落子了。
曹端这次执黑先行,依旧是落在他身前左侧的角上,姜星火改了棋路,白子下在他旁边。
两人一边弈棋,一边闲谈。
“先讲个故事吧。”
姜星火缓缓开口道:“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黑暗的山洞里,几个从小生活在洞穴里野孩子因为犯了错被绑在凳子上背对着洞口,无法动弹。在他们的后面是一堵墙,墙外有一堆火,火发出的光将一些事物的影子投射在洞底的墙壁上,而被绑着的人只能看到墙壁上的影子。他们以为事物的真实样子就像洞壁上的影子一样——那就是真实的世界。”
曹端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他是在说小册子里面早期唯物主义者的经验论。
曹端为了守住边角,继续错位落子,姜星火似乎并不以争气绞杀为目的,而是继续围墙式下法,紧挨着又下一个白子。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野孩子挣脱了束缚,逃出山洞,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看到了一棵树,但是可能由于直面刺眼的阳光,他非常怀疑眼前的树是不是真的,当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他看清楚了那棵树,并且真实地触碰到它。”
“他恍然大悟,马上跑回去告诉那些仍然被绑在凳子上的野孩子:‘真实的世界在外面,这里只有虚假,只有影子’。然而,当这个人将那些被绑着的人解绑之后,那些人却恼羞成怒,他们早已习惯了接受影子的‘真实’,而把别人的劝告当作毒药,这些人就把那个人用石头砸死了。”
“但是,这些野孩子们毕竟已经挣脱了束缚,所以他们终于也看到了身后的墙,墙对面的火,以及通往洞外的洞口,这些从小生活在山洞里的野孩子也终于鼓起勇气走出去,出了山洞,他们也看见了那棵树,一开始他们也怀疑,树和影子竟然同时出现了,到底哪一个是真的?但是无论是谁怀疑,他们都无法否认,这棵树才是真实的树,可感可触的那棵树比它的影子要真实多了。”
曹端问道:“然后呢?”
“然后,结果是,有人害怕接受这种沉重的真实,逃回洞里去了;而幸运的是,有人留了下来,接着去探索外面的世界。”
曹端思忖片刻后说道:“这里面的‘影子’指的就是早期唯物主义者的经验论,而这种是不可行的?”
“非止如此。”
姜星火摇了摇头:“推论未必为真,眼见也未必为实,早期唯心主义者的理性论同样不靠谱。”
“譬如?”
“譬如你这盘棋已经输了。”
曹端看着棋盘陷入了沉思,看了半天,他还是没看出来自己哪里输了,明明自己的黑棋在顺边守着角落,而角落里还有很多口气,即便白气继续下压,也只会让自己占据的角落彻底成型,至于白棋是否能顺势向天元发展,自己是否跟过去争气屠龙,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啊,为什么说现在自己已经输了呢?
难道说,国师其实是隐藏的弈棋国手,早已看到了此后无数步?可这明明是标准的范式开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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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端诚恳道:“还请国师赐教,在下愚钝,不知道自己哪输了。”
姜星火指了指棋罐下面压着的小纸条,在他转身之际姜星火刚写的,字迹还很新鲜。
曹端抽出小纸条定睛一看。
“棋名:五子棋。”
“规则:率先五星连珠者获胜。”
曹端:“……”
姜星火笑了笑:“看到了吧,眼见不一定为实,理性所获得的认知也不一定为实,或许换一个规则和条件,那么此前你认为的天经地义的推论,都会被推倒重来……大部分人认为现象是真的,但现象又不是真的,不固定的、流变的现象,无法求得真知。”
流变这个词,曹端轻而易举地就理解了,在他想来,出处大约是《后汉书·卷三十五·曹褒传》:“况物运迁回,情数万化,制则不能随其流变,品度未足定其滋章,斯固世主所当损益者也”,结合语境判断出来的含义也对得上。
“那么国师以为,到底什么是真实的?”曹端隐约捕捉到了关键所在。
“不是我认为,而是你认为,这世界到底什么是真实的?”
姜星火从石凳上转身,用手拍了拍歪脖子树:“如果这棵树就是那群从小生活在洞穴里的野孩子所见到、摸到的那棵树,它就是真实的吗?”
“难道不是吗?”曹端蹙眉问道。
“试着感知一下这棵树。”
曹端站起来单手触摸着这棵看起来有些奇怪的树。
“不够。”
曹端双手环抱着这棵树,夫人为了他赴京连夜做的新衣衫被弄脏了。
“还不够。”
曹端干脆一拳头打在了树上,瞬间被蹭破了皮,歪脖子树晃了晃。
“它是真的吗?”
看着品茗的姜星火,曹端点了点头。
“是真的。”
姜星火放下茶杯,伏在棋盘上,似是困倦了,又似是喃喃。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曹端那高瘦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如果他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只是某个人的一场梦境,那么他眼前的这棵树还是真的吗?
“如果我们身处的这片空间,只是一个名为姜星火的、六百年后的人临死前的一场幻梦,甚至更残酷一点,这场姜星火临死前的幻梦都可能只是一个写话本的人笔下的故事,那么此时此刻的我是真实的吗?你是真实的吗?这棵你认为真实无比会让你疼痛流血的树还是真实的吗?”
姜星火侧过了脸,盛夏的阳光透过树荫垂落在他的脸上,从青年浓密的眼睫毛上似乎都能看到一点细碎的金星,他单枕着自己的胳膊,似乎是在问曹端,也在问自己。
曹端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