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端缓慢地移步,来到这名犯人的旁边,看着这位昔日尊贵的老者,轻唤道:“我来了。”
那人闻言,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来。
借助小窗透过来的日光,曹端仔细观察他,发现他的额头布满了褶皱,双目浑浊无神,脸颊凹陷,嘴唇发紫,整张脸像是枯萎的树皮一般。
这位老人,也曾意气风发,更曾独步天下。
“是我来晚了,害您遭罪。”
曹端哽咽着说道,话音未落,一滴泪就流了下来,泪水随后再也止不住了。
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曹端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复杂的情绪,既感慨万千,又痛心不已。
看到曹端脸上滑落的泪水,黄信的心头升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黄信努力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虽然他当了很多年的官,有很多的门生故吏,但黄信很确信,他认识的人里面并不包括这个黑瘦的高个青年。
“你是?”
“我叫曹端,或许孔公您不认识我,但……”
“咳咳,等等。”
黄信沉默了片刻。
“你可能认错人了。”
曹端的眼泪悬在了眼睑上,半晌没落下来。
“孔公在右边,你得再往里走。”
“哦,好,好好……”
曹端忙不迭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继续往前走去,另一侧传来了李至刚的嘲笑。
“我都说了中午的菜咸,要多来一勺子米饭,你偏不信,怎么?你们这些做御史的就信不得别人的话?”
“咳咳咳……”
曹端在两个牢房间止住了脚步,重新酝酿了一下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左侧的牢房前面,他的腰背挺拔笔直,就像一杆标枪似的。
牢房的环境比较狭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腐气息,仔细观察还可以看到牢房天花板上的青藓,在靠近牢床的一角摆放着一张木桌,小窗的光线正好投射在桌上,而木桌前一个人影则低头坐在小凳子上几乎蜷缩成一团,不知道在研究什么,但背影看上去有些憔悴。
“孔公。”曹端低声呼唤道。
听到声音,木桌前蜷缩的人影微微颤抖了一下,旋即缓缓扭起头来,露出了一张布满兴奋和疲惫的脸庞。
是的,兴奋和疲惫同时出现在了孔希路的脸上。
“或许孔公是在硬扛着疲倦,咬牙坚持着,看到我的到来才如此兴奋吧?”曹端如此想着。
曹端实在是哭不出来了,只好作悲愤痛心状,说道:“孔公您……您这是受了怎样的委屈啊?”
但孔希路的下一句话却让曹端愣在了原地。
“有事说事,忙着呢。”
曹端把辩经擂台赛的原委说了一遍,说自己代表天下儒生士子,来诏狱探望他,要营救他出去。
听完曹端的诉求后,孔希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你不懂,我在诏狱里无人打扰,可以专心研究新的格物之道,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总之,我是不会出去的。”
“怎么会呢?”曹端急了,“莫不是他们不打算让您出去?逼迫您这么说的?”
孔希路蹙眉呵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面对曹端这个打扰了自己研究的陌生人,孔希路没兴趣向他从头到尾地费劲介绍自己的研究成果,他的时间非常宝贵,宝贵到废寝忘食地把每分每秒,都以某种高度亢奋的状态来持续投入到了研究当中,根本在这跟曹端耽误不起。
“行了!”孔希路粗暴地将曹端的话打断,“你走吧,我说了,我在这里呆着挺好的。”
曹端的嘴巴张了张,最终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临行前,曹端深深地看了一眼孔希路,他不认得桌上的水晶显微镜,也不懂到底是怎样的格物之道,会让孔希路这般沉溺。
……
牢头老王打开最外面的大门,曹端沮丧地走出了诏狱的这片监区。
从满怀希望到失望而归,只用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他营救孔希路的任务遭到了超乎想象的失败,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历经千难万险进入了诏狱,见到了孔希路,可对方却压根不配合他,更不想出狱。
这让曹端感到极为费解。
曹端想不通,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按照他所知的一切,孔希路被邀请来国子监讲学,然后被锦衣卫强行抓捕关押进了诏狱,按理说作为阶下囚应该很想出狱才对的啊?怎么可能安逸地待在这里。
而且在曹端看来,孔希路应该很渴望出去,毕竟南孔的家业还需要孔希路来支撑,若是孔希路出了什么事,恐怕南孔也会因此受到牵连,甚至失去现在的地位,然而事与愿违,孔希路就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
不管怎样,曹端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但曹端的内心里,却隐藏着深深的遗憾与惆怅,因为这一次来诏狱,曹端是抱着某种近乎“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心的,而且他也做好了被关押或是更加严重后果的准备。
而如今这个结果,让曹端有种白跑一趟的感觉。
“唉……罢了。”
曹端暗自苦笑一声,便迈步准备朝着诏狱外面走去。
来时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卒不知道去了哪里,曹端唤了几声没人应,便自己凭借着方向感,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然而走过一个丁字路口,再到一扇门前,却发现来时的门被锁住了。
曹端无奈,只得绕回到丁字路口,进入另一个方向,看看能不能绕出去。
这个方向的前头是死胡同,左右两侧是两个院子,只有一扇院子的门开着,曹端走了进去,想要找人问问。
然而在这处院落里,只有一棵歪脖子树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树的旁边有一面新修的、刷了粉漆的矮墙。
“你来了。”
树下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曹端抬起眼眸看去,只见一张石桌摆放在树荫下,上面摆放着棋盘,棋盘周围坐着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男子,他的手中握着茶杯,微抬着头望着他,神态平静淡定。
坐姿神态像极了开武馆收徒的叶师父。
看到这张陌生的脸,曹端先是愣了下,随即眉头皱起:“你认识我?”
对面的男人微微点头:“嗯,你手里的那本小册子就是我写的。”
听到这话,曹端心里猛地咯噔一跳,脸色霎时变得精彩极了!
小册子是谁给的,答案显而易见——当然是姜星火。
也就是说,他眼前这个坐在树荫下独自品茗观棋的男人,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谪仙人,大明国师,姜星火!
“见过国师。”
“过来坐,不必多礼。”
姜星火的语气温和而平缓,带着些许的亲和之意。
曹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缓步走过去,坐在姜星火的对面,尽量避免和对方目光接触,生怕引起误会。
曹端有些紧张了,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位国师大人名动天下,威震四海,在整个大明朝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事实上如果仅仅如此也倒罢了,他还跟黑衣宰相姚广孝辩经过呢……只是如今这位国师大人可谓是处于庙堂旋涡的中心,稍微跟着卷进去,普通人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曹端不太想跟他有太多牵连。
可惜,眼下这份打算注定要破碎了。
姜星火喝完了杯中的茶,又拿起一旁的空茶杯添了满茶水,然后递到了曹端的面前,示意他喝茶。
曹端急忙双手接过,低头抿了一口,只觉得一股甘冽浓郁的茶味直达肺腑,令他浑身舒泰。
姜星火笑眯眯地看着他:“味道如何?”
“茶很好。”
姜星火点点头,又拿起了棋罐,把黑白子分别倒入棋碗中,动作熟练娴熟,仿佛每天都要练习很久似的。
“国师大人喜欢手谈?”曹端没话找话,试图早点告辞。
“喜欢,跟陛下水平差不多。”
“喔。”
曹端含混地应了声。
事实上,他不知道朱棣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又菜又爱玩,虽然达不到梁武帝萧衍那种废寝忘食的程度……好吧,也没有白袍军神陈庆之陪他下棋就是了,他自己就是军神。
至于姜星火的熟练,则纯粹是因为一局结束的快,总得重新数目、捡棋子。
“孔公有些研究需要在诏狱里一个人安静地做,至于研究的结果,应该很快你就能在《明报》上见到了。”
姜星火执黑先行,先在天元摁了一颗。
曹端没见过这路数,忐忑地下在了自己这边的角上,两人边下棋边谈话。
“《明报》上要新加的栏目,那个什么走进甲骨文,是国师的意思吗?”
“是,而且有很多东西要破译,怎么,你有兴趣?”
曹端沉默地没有回答。
见曹端似乎不愿意参与此事,姜星火也大略猜得到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在说话,继续下棋。
姜星火下棋很快,从不思考,想下哪就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