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解释道:“义与利,虽判名为二,却又可融而为一,乃‘二而一、一而二’之关系,而融合之要隘,又在于‘和’。利,乃各种事物的中和、协调,彼此不相矛盾、而无龃龉,反《周易》而用之亦可,《墨子·经上》日:义,利也。”
朱棣微微颔首:“诸子百家倒是讲求个求真务实的,利,就是润滑之剂,义,就是做事之名。朕奉天靖难,‘清君侧、靖国难’是名,与尔等富贵是利,如此而已。”
今日跟在他身边的都是近臣、勋臣,诸如“二金”和魏国公、定国公、成国公、淇国公等人,此时自然只有点头的份……刚袭爵定国公的徐景昌,脑袋都跟小鸡啄米似的了。
“《周易》、《墨子》不讳言利,而着意于义利之内在调和,此不待多言。后至孟子,始倡义利之辨,孟子谏梁惠王:何必日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由此将义利截然为二,义利之辨,自此而兴……汉之董仲舒,更直言: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若董仲舒尚义黜利,亦大体不差,然义利之间,判然而不合,自汉朝以后,已经形成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朱高炽这回学聪明了,只陈述客观事实,不加自己主观判断,而且把所涉及的东西严格限制在宋代以前。
朱棣没说什么,三个皇子都在身后一字排开,接着,朱棣命人都给上椅子,然后坐在椅子上,闭眼养神,显然是等待吉时的来临。
……
而在城内某一处,那座废弃大宅里,一名年纪较大的男子,正在和几个中年男子,商议着什么。
这男子穿着灰布长衫,胡须虬结,神色凶狠,看着不像文人,倒像是个将军。
他问道:“刺杀伪帝的计划准备的怎么样了?”
“回禀暴公,已经准备好了。”一旁有一名中年男子低声回答道。
“很好。”
暴昭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我们要的就是这一次机会,本来以为要等到太祖高皇帝的忌日之后,没想到姜星火给了我们机会,伪帝竟然会亲临现场,只要杀死了伪帝,大明的江山就有机会重新回到陛下的手中。”
“不错,伪帝的两个儿子内斗的厉害,朱高炽是嫡长子但没有军权,朱高煦有军权可法统不正,一旦伪帝身死,那么朱高炽定然是斗不过朱高煦的,而朱高煦不过是一介莽夫,定然会惹得天怒人怨、义军蜂起,再加上天气炎热,北军不耐酷暑,自然会如金人、蒙古人一样退却北返,到时候陛下只需一纸檄文,江南便可光复,随后徐徐图之,则燕逆可灭矣!”
“朱高煦固然是有勇无谋之辈,可他背后的姜星火却委实不可小觑,此乃世所罕见的大奸大恶之人,亦需除之而后快!”
“可惜今日姜星火并未露面,不知道其具体位置所在,我们人手又少……”
听着属下的议论,暴昭挥了挥:“姜星火不过是伪帝的幸臣附庸而已,没了伪帝,姜星火又算什么东西?自不必去管他,专心刺杀伪帝便是了。”
“暴公高见!”
众人纷纷说道。
暴昭又道:“最后检查一遍,到时候一声令下,就让儿郎们动手。”
他沉吟片刻,又叮嘱道:“这件事始终是秘密进行,火药和军弩都是之前转运出去的,在账上查不到,按理说是天衣无缝,但如今缇骑四出,你们千万不要泄漏出去一丝一毫,否则咱们谁也别想活命。”
“愿随暴公赴汤蹈火。”
“只要能够报效陛下恩德,区区性命,算得了什么。”
众人齐齐应诺,纷纷告辞离去。
等到人散尽,暴昭才独自留了下来,负手踱步到墙角,用更漏看了看时辰。
他在这里呆了很久的时间,因为担心被锦衣卫察觉,始终未曾出去,目前刺杀计划一切顺利,但仍旧不能掉以轻心。
暴昭抬头仰望天空,喃喃地念叨道:“今日便是伪帝驾崩的日子啊……”
他忽然想到了当初,太祖高皇帝驾崩时,宫廷发丧,整个京师的气氛肃穆庄严。
暴昭叹息了一声。
自李景隆这吃里扒外的畜生献了金川门投降后,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一直隐姓埋名,与旧部潜藏在南京周围。
甚至他不都敢回乡祭奠老母,怕被人认出来,只能移孝作忠。
毕竟,手里还有些真定大营带出来的铁杆兵卒的他,已经是这些建文余孽最后的主心骨了。
不过暴昭现在之所以决心行动,是因为随着姜星火的变法逐步进行,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变法见了成效,百姓得了实惠,民心正在日复一日地逐渐远离建文帝,倒向永乐帝。
他曾立誓,绝不投降伪帝,而且他自幼饱读诗书,颇通兵略、政略,如今自信可凭借智慧和武力搅乱局势。
只要乱起来,建文帝就还有机会,毕竟距离建文帝失踪,仅仅过去了不到一年,江南的民心,还尚未全部丢失。
除了民心这个因素外,便是暴昭已经察觉到了,老对手姚广孝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有不少建文余孽被抓捕,虽然由于他采取了单线联络的方式,组织网络并没有被大规模连根拔起,但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暴昭深知自己这种潜伏方式,随着伪帝麾下特务机构的逐步加强,迟早有被识破的一天,因此他决意冒险一搏,趁着伪帝离开皇宫前往观赛时,先将伪帝斩杀于此,若能成功,便有翻盘之机。
他相信自己这一次,依靠智慧和武力,定能刺杀伪帝,重振旗鼓,恢复朝纲,将江南被变法逼得无路可退的士绅拧成一股绳。
暴昭站了许久,似乎已经做好了决断,随后匆匆离开了此地。
……
当第三种乐器,也就是铜锣的声音响起的时候。
第一场擂台赛“义利之辩”正式开始了。
与军中比武、民间相扑类似,都是高台,但两侧都垫了木质的梯子,免得有年老体衰的大儒上不去。
同时考虑到整体年龄,倒也没有毫无人性到让双方的辩手顶着夏天的大太阳辩论。
而是立了两个伞盖,下面又铺了团垫。
这是自魏晋南北朝以来,清谈论经的标准陈设。
这时候,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两侧的汪与立和卓敬的身上,能被选出来进行第一场辩论对决,他俩都是今天的热门人物,刚一出现,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听说这回请来的是金华学派的掌门师道先生?”有人小声议论道。
“是啊,这位师道先生在浙江德高望重,洪武朝的时候,乃是最顶级的理学泰斗之一。”
“那卓尚书是他的对手吗?”
“那你就小瞧卓尚书了吧?卓尚书可是少时便聪颖绝伦,博学多才,洪武二十一年的榜眼,解缙未出名的时候,便是大明第一才子!”
“呵呵,那又怎么样,辩经比的是对经义的理解,又不是比诗文策论。”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今天这第一场比试的胜负,这场比试,甚至关系着他们这个月的生活费。
是的,作为这种预热足够的擂台赛,怎么可能没人下注呢?
虽然事先只知道三名守擂人是谁,不知道挑擂人是谁,但其实有资格代表理学上去辩经的大儒就那么几位,猜也能大概猜出个范围来,所以当不久前名单公布,是“汪与立、高逊志、曹端”三人时,各家赔率马上就出来了。
目前汪与立和卓敬的赔率基本上是六比四浮动,各家不同,但大同小异,总体来看,还是金华学派的这位老牌大儒更被人看好一些。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两位主角登场了。
“这位就是师道先生。”
一袭蓝色长衫,头戴纶巾,脚踏布履的老者缓步登上高台,引起下面一阵骚动。
“卓尚书!”
卓敬的白发用黑色的四方巾束于头上,身穿长衫,背负双手,气定神闲地从另一边的木质梯子上走来,仿佛要赴宴般悠然,令人忍不住赞叹。
“风度翩翩、气度俨然,果然不愧是国朝顶级大员。”
汪与立先作揖行礼。
“金华学派汪与立,见过卓公。”
卓敬亦拱手还礼:“卓敬,见过师道先生。”
双方互相见礼完毕,相对跪坐在地面的团垫上。
作为守擂人,卓敬本可以率先发言诘难,但他并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以一个陈述式的开头选择开启这第一场辩经。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义利之辨,儒家之本也,请赐教。”
这相当于卓敬主动把先手让给了汪与立,谁都知道辩经就是一招见胜负,如此一来,要么是卓敬对自己有极度自信,要么就是真正的君子风度,这不由得引起台下一阵赞叹。
古之君子,莫过如此。
然而……现场并没有人想过,守擂人有输的余地。
当然了,有输的余地不代表要故意去输,尽最大能力来辩论,还是有必要的,否则输的难看,也给变法派丢脸,更是会动摇在民众心目中的信念。
面对卓敬的踢皮球,汪与立并没有长考,而是果断地说道。
“道德即治平之准绳,自先秦以来,乃诸家政治理想之核心,其中尤为重要者,便是义利二者,义利之辨,虽只是学术层面的探讨,但于国计民生,关系甚大,可不慎审哉!”
“在下请问卓公,何谓‘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