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在一旁沉吟了几息,方才谨慎地说道:
“不过我倒是有些奇怪,按照常理来说,姜星火做事是很周全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干这种冒失的事情呢?会不会是有什么谋划在里面?”
原本往日还算是门庭若市的大皇子府邸里,此时其实并没有几个人。
这便是说,永乐内阁原本有七人,解缙、胡广、黄淮、杨士奇、金幼孜、胡俨、杨荣。
如今解缙已经交卸了内阁差事,去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当他的《明报》总编,专业对口,干的是有滋有味;原本在内阁里排序仅在解缙之后的黄淮,则是调任到了跟他重名的黄淮布政使司任由参议(从四品);而胡俨也在这一轮文官职位调整中升官去了国子监担任祭酒;“二金”里面的金幼孜一贯是永乐帝的孤臣,跟内阁玩不到一块去,也很少来大皇子朱高炽的府邸上登门拜访。
所以内阁实际上就剩下了胡广、杨士奇、杨荣,跟着朱高炽干活。
可胡广是个墙头草,大家都知道不能跟他交底的,所以亲近些的,就剩下“二杨”了。
朱高炽见杨士奇没给杨荣接话,晓得两人的观点不一致,倒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岔开了话题说道:“父皇之前交代我,要寻些贤才补充进入内阁,二位可有推荐的人选啊?”
杨士奇想了想说道:“大皇子殿下可听过杨溥?”
朱高炽几乎是未加思索便答道:“自然听说过,跟勉仁(杨荣字)和金幼孜都是庚辰科(建文二年)的进士,如今是在翰林院作编修吧?”
“正是如此。”
杨士奇点点头,说道:“杨溥为人朴实正直,廉洁好静,恭敬谨慎,乃是不可多得的贤才,殿下若是有意,可以亲自考察一番。”
朱高炽看向话不多的杨荣:“勉仁觉得呢?”
“其人可靠。”
见杨荣也是这般说法,朱高炽大略有了定夺,若是能解决如今内阁严重缺员的事情,那可真是能让他轻松不少。
“杨荣、杨溥、杨士奇。”
“倒是凑了个‘三杨开泰’!”
朱高炽也开起了玩笑。
见朱高炽心情不错,杨荣和杨士奇也纷纷笑了起来。
就在气氛逐渐和谐的时候,朱瞻基忽然拿着个什么东西出现在了门口。
见儿子懂礼貌,知道自己跟阁臣议论事情的时候不能进,甚至不敢出声打扰,朱高炽心里也很欣慰,他招了招手说道:“进来吧。”
朱瞻基步伐端正地走了进来,先是冲着朱高炽行礼,又冲着杨荣和杨士奇行礼,然后才蹿到了朱高炽的怀里。
“刚从大本堂放学?”
“是的父亲大人。”
朱高炽看着儿子手里反光的玩意,随口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朱瞻基脆生生地答道:“这叫放大镜,是水晶石磨出来的,先生送给我们每个人一个,说是能用来更好的观察事物,要格物致知。”
朱瞻基记忆力不错,大略说了一下姜星火方才从诏狱回到大本堂讲的东西。
当然了,由于是教小孩子,在大本堂讲的肯定跟在诏狱里与孔希路讲的,从难度上不是一个等级的。
朱高炽接过水晶石放大镜,发现果真如儿子所说,只要照到的东西都被放大了,映在眼睛上,可谓是纤毫毕现。
杨士奇也接过来仔细瞧了几眼,点头赞赏道:“你们的先生确实有点本事。”
这里便是说,姜星火那么忙,肯定不可能天天过来给小孩子们开蒙上课,只是隔几天去一次,所以大本堂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先生,大多数是从翰林院里选出来的饱学之士,而朱高炽等人知道姜星火今日去了诏狱,所以压根没往姜星火身上联想。
听到这话,朱瞻基立刻昂首挺胸起来,得意地说道:“那当然了!姜先生可厉害了呢!而且他做出来的东西都很有趣!”
“哦?”
听到是姜星火给朱瞻基的,朱高炽和杨荣、杨士奇的神态,顿时有了变化。
“父亲大人,怎么了?”
朱瞻基聪慧,很有眼力见,自然晓得说了姜星火的名字,气氛便变得不一样了。
“没什么,你先去你娘那里玩,你舅舅(张安世)从江南回来了,现在正跟你娘叙话呢,这小玩意先给爹把玩片刻,稍后再还你。”朱高炽哄着儿子说道。
朱瞻基听说张安世回来了,倒也有了些兴奋,朱瞻基虽然早熟,但终归是小孩子,他只晓得整个家里就舅舅能跟他玩到一起去,舅舅还会带着他斗蛐蛐,带他去街上,给他买各种各样好吃的、好玩的,所以把放大镜留了下来,便径自离去了。
看着儿子难得有几下蹦跳的身影,朱高炽也是笑了笑。
当朱瞻基的身影消失不见,朱高炽的笑意收敛了起来,目光扫向杨士奇和杨荣,轻声说道:“你们觉得,这个东西如何?”
两人的脸色变了变,他们这种聪明绝顶的人,当然晓得大皇子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屋里的三个人,对理学都是有着不错造诣的,他们很清楚理学格物论和认知论的缺陷到底在哪里,所以朱高炽能想到事情,他们也能想到。
“姜星火绝不是无的放矢,这个放大镜,是有些说法的。”
杨荣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新学……确实是有些超出想象,但也有可取之处,我听胡俨说,国子监里,新学的学术氛围很好,有一部分监生们是真心喜欢新学这种格物致知的方法,譬如前段时间风靡南京的制造热气球的热潮,国子监里的生员,但凡有些家底,能承担得起丝绸等物花费的,都会凑个热闹。”
“你们认为,新学能取代理学嘛?”朱高炽扭头继续向杨士奇询问道。
姜星火行事异乎寻常的激进,让人不由地想到,他会不会走最激烈的极端,也就是直接废除理学,所以朱高炽在私人场合里的担心,不无道理。
事实上,朱高炽也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声。
“不错归不错,但理学还是瑕不掩瑜,我不认为新学能够取代理学。”
杨士奇斟酌用词,说的委婉。
杨荣则翻了翻手里的放大镜,也是面露难色,他想了想才说道:“理学固然有些地方让人诟病,但也不失为一门好学说,太祖高皇帝定理学为大明的官方学问是极有说法的,若是贸然将其废黜,必然引发天下震荡。”
见说到了关键处,杨士奇起身关了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房间内的氛围迅速地严肃了起来。
“理学不可废,至少现在不能废!这个念头动都不能动,姜星火做的事情很危险!殿下必须去劝劝陛下,这也是我一开始说的意思。”
杨士奇严肃地说道:“不管怎么说,理学现在是我大明的官学,理学可谓是如一条滚滚东流的大江一般,汇聚了天下的士人学子,如果贸然将其毁掉,就仿佛是大江改道一般,必然会引发严重后果,到时候天下大乱,对朝廷不利,甚至直接会影响到陛下的统治根基。”
杨荣也是眉毛皱起,理学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影响力无与伦比,虽然他个人对新学没什么成见,但双方的力量对比是如此的明显,杨荣不认为姜星火有一丝一毫的取胜希望。
“殿下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在两人凝重的目光中,朱高炽点了点头。
“陛下有意扶持新学,与姜星火私下承诺过,若是在这次论战里,新学能够战胜理学,那么就要动一部分选官相关的制度。”
“难道是要恢复三舍法?”杨士奇失声道。
三舍法,是北宋王安石变法的内容之一,即用学校教育取代科举考试,顾名思义是把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舍,外舍两千人,内舍三百人,上舍一百人。
学生依据一定的年限和条件,由外舍升入内舍继而升上舍,最后按科举考试法,分别规定其毕业成绩并授以官职,也就是“上等以官,中等免礼部试,下等免解”,相当于官员资源的倾斜,这也是王安石试图培养变法得利阶层的努力。
除此之外,三舍法还有很强的现实意义,那就是学生是以在舍读经为主,以济当时科举偏重文词之不足……而这就意味着,单独的一套教育-选官体系,如果放到今天,也一样能起到单独开辟新赛道培养学习新学的官员的作用。
而在宋哲宗绍圣年间,甚至曾一度废科举,专以三舍法取士,直到宣和三年才诏罢此法,也就是说,这是有过历史经验的,是可以代替科举的另一种取士制度。
“不错。”
朱高炽点了点头,说道:“国师有意设立大明行政学校,不仅用来培训官吏学习变法相关政策,还想要在其中恢复三舍法,培养一部分学习新学出身的官员。”
“这……”
杨荣和杨士奇的面色都变得凝重无比。
动科举制度,这是要掀了天的大事,可比抓孔希路性质严重多了。
毕竟科举制度,是当下最重要的选官制度,国子监的衰落,是必然的。
而姜星火恢复三舍法,自己搞自己的官员培养体系,这是很犯忌讳的一件事,而且几乎触动了所有官员的现实利益。
“殿下怎么看?”
沉默良久之后,朱高炽才悠悠地吐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程朱理学是孔孟之道的延伸,而且理学的核心便是三纲五常,若是将理学视为禁锢的枷锁,那么其实同样也可以看做是保护的围墙,科举制断然不可更改……一旦更改,天下的读书人怕是会寒心,这些人皆是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怎可一朝废弃十年苦功?”
说到底,朱高炽跟朱高煦是不同的。
从小朱高炽接受的就是理学教育,而朱高煦退学后,接受的是拳脚教育。
理学在朱高炽的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而且他本身就非常热衷于研究学问,经常召集一些大儒讲经,这种固化在人的脑海里二十余年的东西,是很难被抹除的,不代表朱高炽本人有什么问题。
而且实话实说,站在朱高炽的立场上,他要为整个大明的稳定考虑,朱高炽支持变法,是因为永乐帝支持变法,他需要顺从永乐帝的主张,而不是他本身有多么信姜星火的东西。
朱高煦则不然,他本来就是白纸一张,还讨厌理学,被姜星火的东西塞满了以后,脾性和学识跟以前相比,又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自然是越学越信,而且基于对文官集团的相看两厌,朱高煦也天然地支持对庙堂的改变。
学问和政治,在大明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
所以,如今到了变法的关键期,也就是两种不同学问的殊死斗争的时候,谁坚定,谁动摇,就能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