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认负(1 / 2)

大明国师 西湖遇雨 11587 字 9个月前

掂量着手中的桃子,见孔希路不说话,姜星火咄咄逼人道:

“听闻你年轻时曾游历四海,见识颇多,想来并非是读过不少书但却愚钝不堪的腐儒,圣人说读书是为了明礼,那在下倒想请问,你读了这么多的书,难道连一个桃子的本源都无法‘体物’吗?”

这一刻,姜星火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刚才那股温润如玉的感觉。

他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一般,冷厉地直视着面前的老儒。

孔希路只当姜星火是在用小手段扰乱自己的心智,本来并未在意,但回味刹那,却觉得可笑。

万变不离其宗,一个桃子,又有什么好纠结是否有陷阱呢?按儒家的认知论来回答就是了。

“桃之颜色、气味,即所谓‘色’;桃之形状、大小,即所谓‘形’,形与色相结合,即是体物之过程……”孔希路还想继续说下去,却忽然悚然一惊。

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不继续了?”姜星火又啃了一口桃子。

孔希路谨慎地斟酌着语句,缓缓说道:“人之感觉,口鼻耳目种种,便是为物之体,而物所不能遗,既能体物,便可反身求理,求诸于己心。”

这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理学式的认知论回答。

理学认为通过感知器官来观察外物,从大小颜色声音等等因素综合得出一个认知,而这个认知说到底,是不能脱离于人体的感知器官的。

也就是说,程朱理学的认知论公式是:

存在物体→感知器官→获取概念→得到天理

你说有什么错,从前三步来看,也没什么错,从猫狗到人类,稍有智慧的生命体,基本都是通过这个模式来认知世界的……由于儒家缺乏显微镜等对事物更进一步的认知手段,所以这个答案,在旁人看来,确实是极为正常的。

——但问题出在第四步。

获取事物的相关概念后,咋就能直接得到天理呢?

这个问题是理学的一个重大BUG,一直没人有能力修复,有人问,那就看悟性。

当然了,理学不讲悟性,总缝合佛家的东西也不好,所以正确的说法是“诚”。

之前讲过,“诚”在宋儒那里,被极端放大了。

所以悟不透,是你不够“诚”,等你够“诚”了,一心一意,自然可以诚心而明知。

在姜星火的前世,王阳明就是想通过“诚”来认知竹子。

“大儒曰: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阳明即取竹格之,深思其理不得,遂遇疾。”

王阳明非常的“诚”,足足端详了竹子七天七夜,但是最后还是失败了,但是还是因为没有科学的认知手段,于是他走到了另一条道路上,一条不需要科学的认知手段也能自圆其说的道路上。

显而易见的是,理学的认知论是非常粗糙的,这也是刚才孔希路为什么悚然一惊的原因。

如果眼前的是他的学生或者其他人,孔希路完全可以用“诚”糊弄过去,但对于姜星火,显然不是这样。

可除了“诚”,孔希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这不怪他,因为北宋五子都没解决的问题,你不能指望孔希路在诏狱里灵光一闪,拍脑袋就想出来了解决办法。

龙场悟道,终究是极小概率事件。

而对付理学这种粗糙的认知论,姜星火现在有两种选择。

其一,祭出王阳明的巅峰心学。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

感知器官都是多余的,也就是说“心者身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全都是你的“心”在起作用,属于直接从源头上解决BUG。

把认知论过程改为心学版本:

内心生理→得到天理

至于你得到什么天理,在王阳明时代还有一套系统的章法,而随着心学滥觞,到了明代中晚期,说的难听点,那就全靠内心加工了,所以心学的“狂禅派”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

其二,祭出“物质三种性的质”,在哲学概念上严格区分本体界和现象界。

“物质三种性的质”这是极为重要的哲学概念,也是在这个时代能够突破程朱理学认知论,点出物理学学科点的前置条件。

或者换言之,正是因为程朱理学的认知论,在“获取概念→得到天理”这一部分的巨大BUG,才有了姜星火可以“物质三种性的质”来填补这个BUG,从而硬生生地从程朱理学的领域里,给科学开辟出一块战场的空间。

当然了,如果只有“物质三种性的质”,那不过是给程朱理学打补丁而已。

姜星火的目的显然不止如此。

孔希路见姜星火许久未曾说话,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犹疑。

他当然清楚理学认知论上面的缺陷,光是靠“诚”是解决不了的,已经到了交锋最关键的时刻,孔希路心中要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忐忑那是假的。

“《朱子语类》有云:二程说格物,谓当从物上格之,穷极物理之谓也,或谓格物不当从外物上留意,特在吾一身之内,是‘有物必有则’之谓,如何?曰:外物亦是物。格物当从伊川之说,不可易,洒扫应对中,要见得精义入神处,如何分内外……便是一个桃子,认知起来也……”

“咔嚓。”

姜星火咬着桃子,只是静静地看孔希路,孔希路竟是自己说不下去了。

“说的对极了,可这桃子你是如何‘体物’的呢?光是靠看看桃子大小、形状、颜色,闻一闻气味便可以吗?若是这样可以,桃子里面的天理又是什么?”

看着默然不语的孔希路,姜星火戏谑道:

“你不会自己‘体物’不明白,就不说话装高手,让我自己靠‘诚’来悟吧?我悟不出来就是我不行,反正你懂你就是不说,不会是这个套路吧?不会吧?”

孔希路坚持了这么久,终于破防了。

他的面上闪过一丝羞恼:“汝心不诚,戏谑对圣人言,如何体物?”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姜星火开怀大笑,好半天才止住声音。

姜星火摇头叹息道:“说得冠冕堂皇,然而却不曾想到,孔子之后,竟然只有这般水平,与江湖骗子何异?”

孔希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维持平静地回答道:“那你且说来,你是怎么‘体物’这桃子的。”

姜星火掸了掸青衫道:“可是,是你先问我的啊。”

孔希路语塞,这个问题确实是他先挑起来的,从“穷理”延伸到“反身而诚”,再到“穷理”的具体办法,这是今日辩经一条脉络极为清晰的主线。

但孔希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姜星火竟然真的又找了一处理学的死穴……严格的来说,这是孔希路的认知盲区,就仿佛道路上的大坑填不上就铺了几块木板凑合,来来往往久了,就以为大坑不存在了,因为以前大家都是这么稀里糊涂过去的,所以孔希路在辩经的时候,下意识地就认为,这里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偏偏,姜星火就是那个走到大坑前揭开木板,然后问孔希路要怎么过的人。

没有了“诚”这块木板,孔希路也不知道“获取概念→得到天理”这个坑怎么迈过去。

“便是我问你,你又能答得上来吗?”

姜星火哪能被他的激将法轻易糊弄过去,只道:

“答上来如何,答不上来又如何?”

孔希路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恢复了镇定自若地姿态,缓缓道:“若是你真能答上来,有切实可行的认知方法,那对于天下儒生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一件功绩……反身而诚固然无错,可人至精诚,殊为不易,有更简单的路,自然更好。”

还在嘴硬。

不过姜星火需要的也只是他这句话,免得事后不认账。

旁边一直在紧张地旁听的黄信、李至刚、纪纲三人,也在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

“真有答案?”纪纲有些将信将疑。

虽然纪指挥使以前的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但是不代表他是读死书的人,在上学的时候,纪纲对于理学的认知论,也是有过疑惑的,只不过被先生的“不够诚”给糊弄了过去……如今细细想来,却是年少无知,被人给忽悠了。

“应该有。”

刚才纪纲给他透露了“安南”二字,李至刚心情可谓是大落大起,纪纲没必要骗他,既然永乐帝没有放弃他,哪怕是扔到安南,也说明仕途还有转圜的余地,更何况,姜星火也没放弃他,李至刚是很清楚安南这个地方在姜星火的布局里,到底有多么重要的意义,所以对纪纲也是态度立马亲近了不少。

说回眼前,李至刚也是听过姜星火讲课的,自然对姜星火的能力有所认知,既然姜星火如此信誓旦旦,那说不得就真的有。

更何况,姜星火可是谪仙临世,为旁人之所不能,实属寻常……远的不说,近的祈雨、以矛盾解太极,这哪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所以换做别人若是说自己有办法解决理学认知论的重大缺陷,李至刚肯定嗤之以鼻,但如果这个人是姜星火,李至刚先天就信了几分。

黄信则是不太相信,毕竟在他看来,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在众人的期待中,姜星火开口道。

“所谓‘体物’,无非是两个部分,其一,如何‘体’,也就是如何感知;其二,何为‘物’,也就是事物该如何定义,先不说如何‘体’,这毕竟是人的事情,可你就连桃子这么一个‘物’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义,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孔希路闻言,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解释,可是最后却只剩下不服气。

“那依你之见,桃子这‘物’,到底该如何定义?”

显然,如果姜星火只是嘴上厉害,而拿不出真的东西,孔希路是不可能服气的。

指点江山谁都会,问题是能不能拿出来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