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不理解理学对皇权、百姓如何重要,可君子居易以俟命,高高在上者固然可以如此,你又怎么知道,卑微者光是活着,就已经大不易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我虽然也有自己的思想,但我的思想从来不是你们那套海清河晏的盛世之念,‘我要让百姓过得好有多少’,我的思想只不过是‘不管怎么样,先让百姓活下去,再给他变好的机会’,民为邦本,命需志气。”
显然,从第一个对答贯彻始终的儒家《有命论》一直在作为主线,与《志气说》纠缠在一起,影响着二人的交锋。
“不可能的,你的想法不过是乡野愚夫之见。”孔希路摇头叹息,道:“你连最基础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都想要驳倒,今日不妨到此为止吧,你非我对手。”
之所以孔希路要结束对话,便是因为在理学的《有命论》里,有一个被公认为类似定理的表述,也就是二程下的判定,“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三事一时并了,元无次序,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
换言之,自从孔子有“知命”这个说法,创立了《有命论》以来,这就一直是儒学根基之所在,而到了北宋五子的理学时代,对于《有命论》的理论框架和内容则有了完整的阐释,就是说,想要达到“知命”的状态,与之相伴的,是“穷理(穷究道理,与姜星火长街讲道所述《格物论》相关)”和“尽性(尽求心性,与《心性论》相关)”。
而二程认为,理、性、命,三者是一回事,并没有谁前谁后的顺序,不是按部就班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套。
但实际上,这里隐含的意思是,天命难求,人性难尽,但是穷理却相对容易一些,所以便由此引申到了《格物论》上面。
在一旁听着的李至刚,把报纸垫到了屁股底下,听着倒是没什么阻碍。
在李至刚看来,今日姜星火与孔希路的辩经,围绕的就是两个东西,一为《有命论》,二为《志气说》,相关基础概念都是很清晰的,这都是理学的入门必修课,并不能难倒他。
说来复杂,其实如果用公式来描述,那就是:
《有命论》二程解题法:穷理=尽性=知天命,实操难度穷理>尽性>知天命
《志气说》程朱解题法:(志+工夫)+(气+工夫)=天道
而在山东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学习的纪纲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在李至刚的小声解释下,倒也明白了过来。
纪纲用手指在李至刚的手心上写了两个字以作回报,李至刚刹那间惊喜了起来。
且不提这两人的小动作,姜星火这边却是毫不犹疑地说道。
“伊川固然有言,穷理,尽性,至命,一事也。才穷理便尽性,尽性便至命。因指柱曰:此木可以为柱,理也;其曲直者,性也;其所以曲直者,命也。理,性,命,一而已。”
程颐举得例子都是通俗易懂的,木头可以当柱子,是它的‘理’,它的曲直则是‘性’,而之所以曲直便是‘命’,但显然,姜星火绝不是仅仅复述程颐的例子,而是拿孔希路的观点,从理学的书籍中找对应的例子来驳倒他。
孔希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眉头微微蹙紧。
“难道,他真的想撬开《有命论》这块地基?”
须知道,《有命论》作为理学继承自原始儒学的基础观点之一,可以说是北宋五子给理学这座大厦,从老宅上挖出来的地基,这是根本、本源的东西,是万万不能轻易挪动的,连一丝一毫都不能。
而孔希路正是因为知道这个东西,几乎是成为了万世不变的定理,所以才从见到姜星火的那一刹那,就以此为主线,展开了两人之间的交锋。
可如果……这是错的呢?
一个荒诞的念头从孔希路的脑海中闪现出来。
“不可能!”
孔希路在心底摇了摇头,默念道。
在他看来,自己在读二程的著作的时候,每一句话每一段文献,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宝贵财富,更别说,在《有命论》相关内容中的各种注解。
事实上,二程之所以要这么来解孔子的“知命”,是因为二程忧心如果不这么解,那么正常语序的解法,会让人以为“知命”是一个独立的过程。
同样用公式来描述,那就是:
《有命论》正常解题法:
(穷理+工夫)+(尽性+工夫)≠知天命=有命+工夫
不需要穷理,不需要尽性,直接找“知天命”的工夫,练好了就能“以至于命”这样的提法,二程认为这会让人误以为知天命是独立的工夫,但实际上,在理学的思维框架里,知天命这件事实在是太宏大,宏大到无处着力,无从下脚……就仿佛,我说我现在要左脚踩右脚上天一样。
但理学是什么?
理学是一门在数百年间经由无数华夏最顶级的学者,以“北宋五子”为代表,穷其一生之力,在原始儒学构架上,吸收了《易经》等思想,通过缝合式的断章取义,不断自我解释、迭代,最终构筑出的完整的理论大厦。
这座理论大厦,恢宏精美,除了确实最顶端有几块砖还没填上以外,从整体来看,是无懈可击,是绝对可以自圆其说的。
所以,理学绝不提倡从一楼直升十八楼,不主张顿悟,而是通过诸如《有命论》《志气说》《理气论》《本体论》《心性论》《工夫论》等种种分支学说,来不断构筑出一个有不同台阶的上升系统。
当理解了理学的结构本质,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二程不主张能直接通过某种类似于“悟道”的方式,来达到顶峰的“知天命”。
同样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在孔希路看来,二程的《有命论》绝对是没有错误的。
不是孔希路笨到读句子都猜不出来,是不是还有另一种解法,而是另一种解法,在理学范围内,是不被允许的。
这些东西,早已深深烙印进了孔希路的灵魂深处。
但姜星火既然敢拿这个例子来驳斥自己,就足以证明他确实是知晓理学的根基,那么,他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自己的理论中找出反对的理由。
可如果……他真的是找到反对的理由,并将之呈现在世人面前,岂不是……
一瞬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孔希路觉得脖颈后有些发凉。
“《有命论》乃是理学根基之所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质疑的,你若是不懂,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孔希路强压住心底的一丝慌乱,冷静地回应道:“更别谈,你还拿伊川先生的例子来讲,伊川已经说的清楚,何须你来再置喙什么?”
“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喷完人心底痛快了之后,姜星火也有了跟他慢慢辩经的兴趣。
跟一刀把人脑袋剁下来不同,击溃敌人脑子里的信仰,才是他更感兴趣的事情。
姜星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在理则须穷,性则须尽,命则不可言穷与尽,只是至于合也。横渠昔尝警命是源,穷理与尽性如穿渠引源,然则渠是两物,后来此议必改来……这也是伊川所言吧?”
孔希路心头一沉,果然如此!
对方是真的下了大工夫,有备而来的!
这里便是要说,北宋五子的学问确实在时间线上有明显的先后继承关系,在理学的不同领域也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但是只要是人,对于同一个问题的解释,必然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和定义,北宋五子也不例外……所以在这个时代的明儒看来,有些争议性的问题,已经有了更好、更完美的解释,但是有一些,却不尽然。
譬如张载,嗯,就是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那个张载,他在《有命论》上,就有一点点跟二程不一样的见解。
当然了,如果姜星火仅仅拿张载的东西出来,也不过是拾人牙慧,能反驳的东西有的是,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孔希路看着姜星火手里啃了一半的桃子,却是莫名地眼皮一跳。
可无论如何,眼下是不能有任何神色流露的,只能静待姜星火出招。
姜星火顿了顿,道:
“穷理尽性,然后至于命。
尽人物之性,然后耳顺。
老而安死,然后不梦周公。”
在一旁听着的黄信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他脱口而出道:“洛阳之辩!”
李至刚也随之恍然。
宋朝时,理学的学派里,有两大分支,其一是张载为代表的关学,其二是二程为代表的洛学。
洛阳之辩,正是理学这两大学派的巅峰辩论,主要论点集中在“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礼仪教化”、“井田制”三个方面。
姜星火笑道:“横渠先生有言,伊川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只穷理便是至于命’。便所谓‘亦是失于太快,此义尽有次序。须是穷理,便能尽得之性,则推类又尽人之性;既尽得人之性,须是并万物之性齐尽得,如此然后至于天道也。其间煞有事,岂有当下理会了?学者须是穷理为先,如此则方有学。今言知命与至于命尽有近远,岂可以知便谓之至也?”
这里说个题外话,明明是二程,为何两人开口闭口都是‘伊川(程颐)’?
这便是说,二程师承周敦颐,而二程的洛学,其实是后世儒家思想史后半段的源头所在。
南渡之后,程颐的理论,由朱熹完成,世称程朱理学;程颢的理论,则由陆九渊发展,至明代王阳明完成,世称陆王心学。
在二程时代,尚未分辨为理学和心学两大学派,仅呈现为二程兄弟间学术趣旨的某些不同,到了南宋朱熹与陆九渊的思想大论战,遂使两大学派形成,成为当世知识社会中最为突出的不同依归。
而在眼下的明初,明儒们学的都是“程颐-朱熹”的这一套理学,所以提及二程,自然多是程颐。
回归正题,姜星火所言,其实是张载对于《有命论》的另一种解题思路。
三种解题法还是用公式来表述方便理解:
①《有命论》二程解题法:穷理=尽性=知天命,实操难度:穷理>尽性>知天命
②《有命论》正常解题法:(穷理+工夫)+(尽性+工夫)≠知天命=有命+工夫
③《有命论》张载解题法:穷理→尽自己性→尽人类性→尽万物性→知天命
在张载的著作《横渠易说》里面,对此就说的清楚。
“穷理亦当有渐,见物多,穷理多,从此就约,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天下之理无穷,立天理乃各有区处,穷理尽性,言性已是近人言也。既穷物理,又尽人性,然后至于命,命则又就已而言之也。”
这里面也延伸出了张载和二程不同的《格物论》,张载主张从穷一物之理到穷多物之理,二程主张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嗯,王阳明就是这么格竹子格到吐血的。
不过今日姜星火与孔希路辩经的重点不是《格物论》而是前置的《有命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