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朱橚的眉头皱了皱,他当然听说了今年蒙古人的局部反攻。
是的,北元虽然解体了,但蒙古人趁着刚刚经历了靖难之役的大明北部边界空虚的时机,来了一次漂亮的“声西击东”,明面上要对宁夏总兵官宁远侯何福(灵璧决战的南军实际指挥官)、甘肃总兵官西宁侯宋晟(洪武十二年起镇守凉州,曾随蓝玉远征西域)这两位洪武名将的防区动手,但实际上却袭击并洗劫了辽东的三万卫。
……这里面未尝没有当初不愿意追随燕军靖难的大宁诸卫逃亡官军,以及兀良哈墙头草所共同组成的带路党给蒙古人的帮助。
不管怎么说吧,虽然没什么实质性损失,但堂堂大明被人给骑到了头上,不还以颜色肯定是不行的。
当然了,想要进行大规模的北征,眼下国内外的局势又是不允许的。
所以择一猛将出塞,进行小规模的打击报复,转战如风、倏忽千里,就成了一条低成本高效率的可行性报复方案。
“陛下的意思是,让二皇子出塞打回去?”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朕本不欲老二再掌兵,可储君未定,也就无所谓是封藩还是留京,老二在江南打的不错,正好他得去北直隶主持变法,出塞报复蒙古人,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他最擅长这个,镇远侯这把岁数,就别折腾镇远侯了,让这小子带人去就好。”
不动声色间,二皇子朱高煦和平江伯陈瑄,这俩刚刚跟姜星火配合了一场的将领,就都要被调离到北边了。
“看来军权,还是四哥的逆鳞啊,别说是国师姜星火了,就算是他亲儿子这般功勋卓著的无双战将,带几千人都放的有些不情不愿,还好我第一个献还了三护卫,若是不干涉到军权,四哥倒是个讲保全的。”周王朱橚在心里暗暗说道。
“今日却是啰嗦了。”
朱棣忽地笑出了声来,他伸出右手拍了拍周王朱橚的肩膀,说道:“不过此事倒也不急,回头五弟你上个表便是。”
周王朱橚试探性地问道:
“等爹今年的忌日过了?”
“嗯,不过得在授勋定阶之前。”
朱棣微微颔首道:“正好曹国公也要回国,五军都督府上了好几百人的名单,该补授勋的要授勋,将军们按照战功,也得有个说法……国师的提议是对的,爵位有人是荫袭的,职位会不断变化,但将阶这种东西倒是不妨先定下来,军中高低做个标识、下面立功的给个盼头,都是极好的,不就是加一颗星星的事情嘛,这不比抠抠搜搜不给封爵让人心里舒服多了?”
朱棣的手里自然是已经出了名单的,反正他是觉得国师此计甚妙,有了勋章和将阶这两种不花钱的荣誉体系,能给出的赏赐就多了,毕竟有时候他也面临着‘国家名爵不可轻授’的困扰,如此一来,也能免得老兄弟们抱怨。
周王朱橚只是确定一个上表日期,自然不关心朱棣的发勋章计划,见朱棣难得开心,倒也不忍心打扰。
朱棣美滋滋地觉得自己又从姜星火那得了个白嫖手下忠心的手段,又定下了把老二踹到北直隶去主持变法顺带出塞打蒙古人的事情,倒也没了什么烦闷。
“好了。”朱棣收敛了笑容,说道,“朕还有些事,改天等你回开封之前,再寻你叙话罢,你自己先祭拜一番。”
“是,随时恭候陛下。”
周王朱橚抱拳应了一声。
他看着朱棣走远,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只要自己对四哥没威胁,这个四哥对他确实是不错,只是,这份不错终究不够真诚呀。
想起父皇当年还没一统天下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兄弟几个一起度过的童年,再看看眼前的坟冢和离去的四哥,一时间朱橚竟是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无情最是帝王家。”朱橚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
上海县衙的某处院落里,朱高煦独自一人蹲在地上,正默默地凝视着地上的蚂蚁。
他一边发呆,一边单手机械地上下举着被他拆下来的石凳。
朱高煦身边还摆了兵器架子,看起来像是要练武,不过他根本没有练武的心思,因为他父皇的圣旨已经到了。
“边报虏欲寇边,方春,兵民不得耕种,朕所深虑,命二皇子朱高煦率兵往开平操备,虏至即相机剿除,否则按兵待之,庶边境之人,得以尽力屯田。然虏狡猾,不可易视,万一蹉失则损威,招衅不可不谨。”
所谓的“招衅不可不谨”全是屁话,朱棣哪是怕招来挑衅的人?这圣旨明面上被文臣们修饰的怂得很,实际上翻译过来就是一句话“咱不打没把握的仗,但有机会就得逮住往死里打,别给老子丢人!”
现在已经是初夏时分了,天气渐热,朱高煦在热风中却感觉浑身不那么暖和。
他的眼皮跳得厉害,心中也不安稳。
他想起昨夜睡不着时,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了许久,最终确信了一件事——按自己对父皇的了解,父皇肯定对自己产生了猜疑,而且猜疑已经达到了某种迫切的程度,否则父皇不可能这么快就想把自己一脚踹到北直隶去。
朱高煦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空灰蒙蒙的,白日里不仅没有星星,也没有云彩,甚至连太阳也不见踪影。
朱高煦当然不想离开南直隶,他很清楚,他能争大位的本钱,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父皇的喜爱,而人的关系是会随着距离而改变的,如果他长时间不在父皇身边,这种喜爱一定会随着时间而衰减,到时候他就没现在这么大的优势了。
朱高煦暗道:“俺必须得想个办法,这么下去不是个事,或者跟着征安南也好呢?”
朱高煦在脑海中思忖着,他的脑袋越想越疼,心绪更加烦乱,他干脆停止了思考,闭上了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了良久,朱高煦睁开眼睛,长吐出一口浊气,拿起了自己的重剑,走进旁边的木桩林子里挥舞了一阵。
他一共有九把不同的配剑,每把剑重量均在六斤到八斤左右,对于寻常人来说非常沉重,但是朱高煦使用起来却很顺畅,甚至可以说得心应手,毕竟他从小习武,身形矫健,力气又大,所以能轻易驾驭各种武器。
这个季节的树叶长出来很多,朱高煦挥舞起来,剑锋斩过树叶,飒飒作响。
等到汗水淋漓,他又把宝剑插入鞘中,返回亭子里喝茶解乏。
这时,旁边传来了脚步声,朱高煦扭头一瞧,只见姜星火朝他走来。
“师父。”朱高煦喊了一声。
姜星火此时已然是黑的判若两人了,也没穿长衫,拿起水壶便是喝了起来,喝完水解了渴,方才拎出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大黄浦那边的水坝修完了?”朱高煦当然知道最近师父在忙什么事情,头等大事当然是给黄浦新城的水源处理好。
毕竟,新建了这么一大片区域,工人们生活需要生活用水,用于棉纺织业的水力大纺车也需要工业用水来驱动,两岸用于浇灌种植棉花的田地所需的农业用水,更是吃水的怪物。
“马上了。”
姜星火身后,同样黑了一圈的宋礼、黄子威、孙坤、叶宗行等文官抱着一摞卷宗蜂拥而入。
“这是什么?”
看师父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现在才发现圣旨,朱高煦也有些无奈,他把圣旨递了过去。
可没想到,姜星火匆匆看过,竟是直接说道:“好事啊,你怎么这副表情?”
说着,姜星火指着圣旨后面附上的北直隶各项数据道。
“顺天府在册户口数十八万九千三百有奇,未复业军士八万五千有奇,已开种田地六万三千三百四十三顷有奇,未开种十八万一千四百五十四顷有奇……天高海阔,大可为之!”
朱高煦觉得自己的政治智商比较低,不擅于玩权术,他只是一介武夫,而且性格耿直,有话直说,不会拐弯抹角。
所以,他干脆利索地说道:“俺不想去!”
“有什么不想去的?”
姜星火当然知道自己开山大弟子的顾虑,他反而指着宋礼等人抱着的卷宗说道:“这些日子我们在做什么,你也看到了,解放江南的劳动力、建立大规模手工工场、兴修水利工程、推广化肥、核查摊役入亩与‘新型徭役’、大规模打造水力大纺车……后面事情多了去了了,把这些带到北边去,这都是你给你父皇表现、给国家立功、给百姓做事的机会,难道你还要当缠着爹娘的孩童不成?”
“这……”朱高煦一时陷入了沉默,气氛显得有点压抑。
过了片刻,朱高煦又忍不住开口道:“我听相熟的宦官说,父皇还当着大哥的面说,让我们不要争夺储君之位,闹得难堪……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父皇暗示让我不争?”
这便是朱高煦这傻小子关心则乱了。
“这倒没有。”姜星火摇头道,“陛下的意思,是指他并不希望你们为了这个位置相残、甚至如秦王李世民故事……或许还有别的意思,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层,但我觉得定然不是打击你,他既然说这话了,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会与你攻讦些什么了。”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道:“不过我觉得,大哥不会放弃的,他身后那些人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