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拧巴,而这种拧巴,还会继续体现出来。”
“这种体现,就是第二点和第三点,或者说,集体意识催生出的羞耻文化。”
“我用两种事物称之为,菊与刀。”
两人不太理解,姜星火缓缓说道。
“第二点,集体。”姜星火说,“同样是因为自然灾害频繁的地理环境,日本认识到了个体的脆弱性和局限性,为了生存下去,个体必须依附于集体,长期以来普通的日本民众都过着集体生活,奉行集体利益至上的集体主义原则,这种集体主义,按照日本的俗语便是,一朵菊花很难显现自身的美,但当很多菊花同时绽放的时候,便是灿烂而美好的。”
李景隆点了点头,说道:“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第三点,生死。”
姜星火顺着话继续讲下去:“刚才说到日本受到了华夏的儒家和汉传佛教的影响,因此日本极为重视礼义廉耻,有着比华夏儒家更加深厚的‘耻辱文化’,甚至需要人剖腹以明。但同时,他们又对待自己和敌人极为残忍,残忍到了不知耻的地步,不害怕敌人的死亡,也不害怕自己的死亡。”
“日本与华夏,对死亡的态度截然不同。”
姜星火看着从新歪脖子树上落下的树叶,说道:“华夏儒家认为,未知生,焉知死。子路问孔子鬼神之事,孔子的回答则举重若轻,把鬼神、生死之类玄幽的问题,转移到现世的人生价值上。”
“但日本却并不避讳死亡,自从唐朝的樱花传入日本,日本就喜欢瞬间绽放转眼又凋落的樱花,这与他们的生死观是一样的,认为死亡是生命瞬间绽放的闪光。”
朱高煦有些难以置信:“真是有些……奇怪。”
确实奇怪,如果按照华夏文化的标准来看的话,有一句很经典的俗语可以形容。
好死不如赖活着。
“日本之所以对死亡要有一个诗意的淡化,刚才说到朝鲜的时候也说过,原因就在于它的地理环境,季风气候导致了农耕种植的收益不稳定、夏秋两季频发的风暴导致捕鱼业的风险性、还有频繁发生的地震海啸火山喷发,都导致了日本的意外死亡概率大,这其实也是一种无奈。”
“而在这种地理条件下,很容易造成日本人敏感多疑反复无常的性格,因为它们极度缺乏安全感……这种缺乏安全感衍生出了刚才讲的第二点,也就是强烈的集体意识,同时也由于对他人看法和自身名誉的高度重视,形成了扭曲的自尊心。”
“在我们华夏的普遍观点来看,自杀有的时候是懦夫的表现,而日本则认为自杀体现了武士毫不犹豫、毫无留恋地迎接死亡的大无畏勇气,能够使得蒙受耻辱之人的灵魂得到净化与超脱……这里便是因为,日本认为灵魂存在于人的肚腹中,因此以刀剖腹自杀能够让人的灵魂得到释放与升华。”
确实,别说是自杀了,就是明明有机会翻盘却不跑路的项羽,不是一样被人写诗,来一句“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吗?
而韩信的“胯下之辱”,更是传为美谈,极少有读到这个故事的人去嘲笑韩信没有逞一夫之勇。若是韩信当时一怒杀人或者自杀,哪还有后世大汉兵仙的故事?
华夏人不到万不得已的绝境,一般是不会选择自杀的。
而日本人的自杀,却明显是基于某种习俗。
这种自杀,很多情况下并不是必要的。
“如果它们在公开场合遭受了别人的侮辱、嘲笑、批评,就会觉得遭受了极大的耻辱,而洗刷这种耻辱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把嘲笑当做源动力不断地完善自我,另一种是轻视或欺辱它人,而以刀剖腹则是轻视自己的最高表现。”
李景隆有些呆滞,合着,日本以刀剖腹是羞愧导致的啊,那要天天嘲笑日本人,日本人是不是就都以刀剖腹了?
也不对,没准人家会提刀要求决斗。
李景隆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一点。
——去日本的时候,一定不要嘲笑日本人。
毕竟,他还想活着回来呢,在人家的地盘做的太放肆,活着回来的概率就不大了。
对于李景隆来说,命是第一位的,荣华富贵是第二位的,脸皮才是第三位的。
……
“没了?”
朱高炽微微怔了怔。
“可能没了吧。”朱棣揉了揉眉心,有些疑惑地说道,“今天讲的虽然很不错,但是朕总感觉……”
“不尽兴。”朱高炽感同身受。
“对,就是不尽兴。”
朱棣大约回想起了那种被‘王朝周期律’、‘摊役入亩’、‘白银宝钞’等等理论反复震撼的感觉,就是少了点那种感觉。
奇怪,难道朕对这种感觉上瘾了?
朱棣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抛出脑海。
而他身边的顾成则是若有所思,既然皇帝已经决定了要全面调整大明的战略,由陆地逐渐转向海洋,那么听课得到的这些信息还是很有用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同时,‘世界岛战争’的这套理论,也大大地启发了顾成,这位老将军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目光只局限于大明周边,似乎确实有些狭隘了。
跟这三人不同,道衍则是微微摇头。
道衍非常笃定,姜圣不会只分析这些表面的,或者只有一点深度的东西。
既然姜圣敢讲,那就一定是有着石破天惊的新理论。
果然,姜星火没有辜负这位信徒的期待。
树下,姜星火少歇了片刻,继续开口说道。
“刚才我们讲了国家的精神特质,而我要说的是,正是地理环境决定了国家形成,决定了国家的精神特质……而正是国家的精神特质,决定了未来民族国家的形成。”
听到这句话,道衍白眉一挑。
民族国家?
这恐怕才是姜圣真正要讲的东西吧!
来了,展开了这么长的地图,这把幽光闪闪的匕首,终于露出了它的锋芒。
前面的,都是序章。
……
尽管每个心灵原本都闪耀着道德的光辉,就像一把崭新的刀,但如果不经常磨砺就会生锈。正如他们所说,这种身上的锈与刀上的锈一样都是坏东西。
因此,人必须对刀和本性都给予同样的关注,时常磨砺。即使生了锈,心灵仍在‘锈’的下边闪亮,只需重新打磨。
——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