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记住,一切物品和价值,都是由劳动者创造的!”
“这与一切历史都是人民群众的历史一样!”
“其实……这便是我想给你们讲透彻的地方。”
姜星火的手指停留在空中,紧接着慢慢展开、缠绕,攥成拳头。
“金银铜承载着物品的交换,但交换的本质,是社会化大分工后,每一个劳动者所付出的血汗努力,他们用血汗来换取货币,再用货币换取生活所需。”
“每一枚货币,凝结着的,是劳动者的血汗!”
此言一出,李景隆和朱高煦顿时愣住。
而这时,他们看向姜星火手里银币的表情,变得与之前不同了起来。
货币,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
这句话的振聋发聩之处,不逊于《悯农》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可事实上,不就真的是如姜星火所说吗?
货币只是交换物品的媒介。
真正创造了有价值物品的,是劳动者,而非货币本身。
正是一个又一个普普通通、无名无姓,被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劳动者,创造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
所有物品上,都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啊!
这些血汗,大部分随着货币这个媒介促成的物品交换,流动到了达官贵人的手上。
此时的朱高煦,看着自己怀里揣着的那袋金豆子。
没有来地,明明是烈日当空。
却感到了一丝……寒冷。
而李景隆更是第一次反思起了,自己曹国公府攒下的那些白银,真的是白银吗?
难道不是无数被掩埋在塌陷银矿中矿工亡魂的哀求与诅咒?
李景隆看着那枚自己赠予姜星火的银币,竟是想的痴了。
“铮!”
那枚八思巴文银币再次从姜星火修长的指尖弹起,稳稳落入手心。
姜星火看着这枚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币,深切地感叹道。
“这个世界上,货币是最清白的,因为他们承载的交换价值,落到实处,都是由千千万万个劳动者用干干净净的手,脚踏实地创造出来的。”
“但这个世界上,货币同时也是最肮脏的,自从来到这个世间,从头到脚,它的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货币与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息息相关,所以一个国家是否能正确地看待和运用货币,在无形中决定了这个国家到底是民心如水,还是海内鼎沸。”
姜星火从肃穆与郑重里回归,他平静地说道:“第一部分,货币的起源与发展至此已经讲完了。第二部分,货币、商品经济与通货膨胀,我将从这枚银币讲起。”
“这枚银币,承载的,非止是蒙古人的官方文字八思巴文,更是元朝的民心沉浮与盛衰兴亡。”
“你们准备好聆听这段故事了吗?”
……
听到这里,夏原吉就仿佛身上有蚂蚁在爬一样,不自觉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实在是坐不住了。
“货币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
“国家怎样运用货币,决定了到底是民心如水,还是海内鼎沸。”
“好,说得好!太好了!”夏原吉口中喃喃。
“我想说的便是如此,这才是经国济民之道!”
听到夏原吉的嘀咕,朱棣依旧笼着手身体窝在椅子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道。
“夏尚书,起来松松筋骨,踱踱步吧。”
夏原吉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口称谢恩,起身来不算宽敞的密室里踱步,边走边说。
“对面的这人,委实是把货币的本质给讲透了!也把货币与百姓、国家的关系讲透了!”
“受教了,茅塞顿开,茅塞顿开!”
夏原吉冲朱棣一礼,“是臣愚昧,不曾理解陛下苦心,今日这半日时光绝对不是浪费,臣获益匪浅!”
朱棣依然是那副‘料定如此’的样子,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敢为墙对面之人,姓甚名谁?”
夏原吉见猎心切,复又向朱棣问道。
“姜星火。”
夏原吉苦思冥想了片刻,却对这个名字丝毫没有印象。
他恳切地对朱棣说道:“陛下,人才难得!”
“此人若是囚犯,臣斗胆请求陛下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就凭他刚才说的这些话,有此等见识,做个户部员外郎是绰绰有余的,人才难得,囚之可惜啊。”
“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还请陛下同意臣的请求,让此人随臣入户部办事!”
见朱棣依旧笑而不答,夏原吉这才一时恍然。
却是自己格局小了,若对面的人真是提出摊役入亩之人,那朱棣绝对是极为重视,要大用的,怎么可能局限于自己一部之中。
夏原吉踱步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没办法,这面特制的窃听墙就这么一截,密室为了扩音和回声效果,也注定了做不大。
而夏原吉转身后不经意地一瞥,却发现室内两个透明人一样的小吏,正在相视而笑。
夏原吉心有愈发怪异,皇帝和这两个小吏,怎么像料到自己的反应一般?
待夏原吉近得案前,又见两小吏字迹端正,记录清晰颇有条理,便甚是好奇。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是诏狱的小吏吗?”夏原吉低声问道。
被问到的那人悬着笔,语气有些惊喜地说道:“回夏尚书的话,在下郭琎,字时用,乃是太学生,非是诏狱小吏……只是锦衣卫重建急缺人手,纪指挥使便从太学把在下与几位同学‘借’来了。”
夏原吉心下了然,这便是纪纲胡作非为的地方了。锦衣卫重建需要大量读书人做文书小吏,又不能直接调派朝廷官员,而南京城里哪的读书人最多呢?当然是太学了。
于是便自然而然地绑了需要的读书人过来诏狱,所谓的‘借’,也只是给纪纲个面子罢了。
“你呢?”夏原吉望向另外一人。
这人生的国字脸,年岁不大却显得方方正正,呆板的很。
他放下手中笔,认真起身行礼后回答道:“柴车,字叔舆,钱塘举人。家离得近,今年本意是想来南京长长见识,多认识些学子交流一番,以备来年会试……陛下天兵来得快,便滞留在了城里,盘缠也用尽了,正巧锦衣卫重建招读书人,便报了名打算赚些银钱再回家。”
听到这,连朱棣也有些侧目。
一个太学生,一个举人,放到平常年岁本该是悠游山水吟诗作对的,如今阴差阳错却成了以另一种形式被关押在这里的‘囚徒’。
“好好跟着听,听到的都烂在肚子里。”
朱棣只是轻飘飘地一句话,便令提心吊胆了多日的两名读书人,无论是圆滑的还是耿直的,顿时都觉得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面上的惊喜却已是藏都藏不住了。
那个叫郭琎的,更是冲着夏原吉连连无声作揖,柴车反倒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沾了墨,准备继续记录。
而一墙之隔的姜星火,自然不晓得对面发生的故事。
在略微停顿整理了一下思绪后,姜星火的话语,带着众人一头扎入了一百年前元朝币制更化,那段堪称惊心动魄的历史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