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姜随着宫女的引导,走进了大皇子妃的内室。
隐约能见到床上帘子后卧着一个女子。
身为皇子妃,旁边却只有一个宫女服侍着。这屋里倒是不冷,但热的憋闷难受,空气中有些浑浊之感。
其实要逼死一个人,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人的生命力有时候是很顽强的,像是一株蓬勃的野草,不是说有点风寒,扛着不治疗就会死。
人有时候是能自愈的。
所以林姜想过,大皇子究竟要怎么逼死大皇子妃,直到看了脉案也就基本能确定了——那就是饿着。
生生的饿着,人如同失去水的鱼,总会死的。
林姜走上前去,稳稳当当地请安。画眉公公在旁说明来意,然后就命令宫女掀开帘子。
谁知那宫女却不动,哪怕瑟瑟发抖也坚持拦在床前,显然是皇子妃的心腹,没有她的吩咐就不掀开帘子。
画眉公公蹙眉:这宫里还有敢不听他这位总管太监的宫人?
他当时就要恼,只是惦记着大皇子妃从前做人和善,对他们这些奴才也都没有打骂刻薄之事,才没有发作。
“让小林太医为我诊脉吧。”帘帐后面忽然传来虚弱的女子声音。那宫女先是错愕,再次确认主子的意思后,这才拉开帘子。
林姜就看到,锦绣丛中,躺着一个极为消瘦的女人,脸色枯黄似一把蓬草。
画眉公公看了一眼后就低下头去:大皇子实在是够狠心,这样的面容体态他见多了,那时候他也只是刚入宫的小孩子,作为宫里最低等的小太监们,饿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皮包骨头,脸色蜡黄。
那时候他们都觉得,只要分到一个好主子那里就能此生不愁吃饱穿暖了。
谁能想到,这皇宫里数得着的主子,皇长子的正妃,竟然也会是饿死的下场。
连画眉公公这等见过皇位更迭残酷血腥的人,都有些恻然。
林姜走上前坐在宫女搬来的绣凳上,伸出了手,同时细细打量大皇子妃。
然而这一看,她整个人都错愕了。
继太上皇之后,她看到了第二个精纯的紫色病人,一团浓紫之气如同一盏巨大的紫色蘑菇盘旋在大皇子妃的腹部!也就是说,这位大皇子妃不是饿的体虚要死,而是真的得了绝症!
【病人身患子宫颈癌,晚期,不治;严重营养不良;下病危通知书,做好临终关怀。】
林姜惊呆了:难道他们都错怪了大皇子?
她再将手指搭在大皇子妃脉上,不由更是震惊:这脉象也跟马院副等人所写的截然不同,分明不是什么弱症,而是标准的不治之脉。
那之前太医院的七八位太医,诊出来的弱症,到底是谁?!
“白公公,我能不能单独跟小林太医说几句话?”大皇子妃白眼珠都有些发黄,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林姜的脸色。
画眉公公纹丝不动:“奴才奉圣命而来,不可稍离。”
大皇子妃转向林姜,她努力抬手握住林姜摸脉的手指,冰冷干枯的手指没有力气,却尽力在收拢:“小林太医,拜托你。”
林姜这才从震惊中回神,深觉此事还另有隐情。她定了定神跟画眉公公道:“公公,皇子妃有些女子症候,您在这儿她不好意思说的。”
画眉公公见林姜这么说,略一犹豫才选择相信队友实力,按着林姜的话退了出去,还只说:“咱家就在门口候着。”
画眉公公退下去后,大皇子妃看着林姜笑了笑:“从前无缘得见,只听人说起小林太医医术精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必你是看出了我的病症。”
她咳嗽了两声,补充道:“但求小林太医不要告诉别人,只按照太医院其余大人们的脉案来写,那便是我的再生父母了。”
电光火石间,林姜忽然明白过来:“所以不是大皇子,是皇子妃布置的这一切?”
大皇子妃笑了,她说起话来气很短,却还是挣扎着一字一句道:“对,是我。”
“半年前,我就发现自己病了,那次葵水后我一直在流血,我的腹部和腰部痛的不得了。”
她看起来没有丝毫畏惧死亡,而是坦然道:“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明白我要死了。”
“可我不甘心。这座宫殿里都是我的仇人,刻薄狠毒的婆母,无情无义的夫君,害我辱我的妾室们。我若要死了,也得带着他们下到阴曹地府里去!”
她虽然说得艰难,但神色又似乎很高兴,高兴终于有人能听她说这些话。
“所以我不再看太医了,我只是在他们母子跟前故意说着挑动心思的话,说三弟妹出身多好,中秋重阳的家里又送来了多少银钱给三皇子,诰命们入宫都对她多恭敬之类的话。”
“果然他们母子越发嫌弃我。大概是天助我也,年前太后举办了寿宴,召了许多高门显贵的姑娘入宫。我想那一天,我那满眼都是好处的婆母,定然看中了好的不得了的姑娘。”
“之后刘嫔找到我,明里暗里示意,只道我多病多痛,这样拖着残喘不如少受罪。我假装犹豫了几日,就说愿意给大皇子让路,只盼着将来他们好生对我的女儿。果然他们母子立刻答应下来,还夸赞了我懂事。”
大皇子妃冷笑道:“这就是他们母子的为人了,一切都跟我想象的一样。”
“之后我跟每一个来探望我妯娌和宗亲,都故意撇清大皇子的干系,都说我命薄该死。可在那之前的太后寿宴,我还特意喝了药提着精神,强撑着无事各处走动给她们看。”
“果然,皇子们都在疑惑我病的蹊跷,要寻证据。”
大皇子妃笑得越发开心了:“之后太医们来了,我故意高声骂他们,还不许他们看唇舌面色,然后只让小蟾带着我的指甲套子,把手伸过去让他们把脉。”
“太医摸不出疾病,只好写作旧病弱症。”
“这脉案,宫里皇上、太后都能调阅,他们见此脉案焉能不起疑心?而太医院的太医,自然也有些相熟的人家,焉能不私下透漏此等蹊跷之事,让亲近之人防着大皇子?”
她眼睛甚至都亮了些:“在听说皇上派小林太医来时,我又是担心此事泄露,又是欢喜:皇上既然亲自派了林太医过来,可见是对大皇子生疑了!只要君父怀疑他的居心不良,他日后必没有好下场。我在鬼门关里头,也要欢欢喜喜看着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姜默默听着,终于把所有事情都理清了。
原来不是大皇子那么蠢,要害死发妻还害的人尽皆知,根本是大皇子妃一手策划好的。
可笑刚才刘嫔还那么心安理得理直气壮,想必就是觉得大皇子妃绝不会反水,所以林姜来诊脉也是白搭。
是,大皇子妃当然不会反口,这一切都是她所求所谋!
林姜想,这宫里的人从未认识过这个女人。
现今所有人只把她当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八卦,却没想到,她有这样的魄力和心肠!
她不由道:“大皇妃,您嫁给大皇子这样的人,真是可惜了。”若换一个人,她未必没有花好月圆的一世。
大皇子妃微微一怔,忽然眼角落泪,她伸手胡乱擦掉了泪:“我嫁入皇室这么多年,旁人都看低我,只说我母家作乱,自己又不曾生育嫡子,是不配嫁给皇长子占着皇长媳位置的。只有小林大夫你,倒说他配不上我,我可惜了。”
她看着林姜:“多谢你,只为这句话我就要多谢你。”
然后她恳切道:“所以求小林太医,别告知旁人我真的病了可好?就让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们害死了我。”她喃喃自语:“其实他们早晚也会弄死我,我知道的。”
林姜无言,终是点了点头。
大皇子妃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虚弱了,似乎虽是就会一口气喘不上来死掉。
林姜立刻给她解开衣服行针几次,见她眼神焦急,就口中安慰:“你放心,如今靠施针是不能让你痊愈的,只是让你不那么痛苦,你别担心。”
说完又心酸:告诉病人她一定会死,反而成为一种安慰,可见大皇子妃这一生的凄苦。最后唯有拼上自己一死,才能报的几分仇恨。
大皇子妃身上痛苦减轻,气息匀停了些,再次对林姜道谢。
林姜忽然想起不由问道:“那您的两个女儿……”
大皇子妃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有那样的父亲,我这样短命的娘,是她们命苦再挣不得了。”
“小林太医不明白,但凡刘嫔和大皇子有一个可以托付女儿,我都不会如此行事。可我深知他们为人:便是有朝一日他痴心妄想成了,自己做了太子,我女儿也不会有好下场,估计会被他卖去拉拢臣子。”
“而他若败了倒好,本朝夺嫡失败的皇子们不少,多半是一家子囚禁终生的命。但其中男孩是绝不会放出来的,反而女儿家到了年纪,会随便封个郡君之类的名儿嫁出去,以彰显皇家天德。”
大皇子妃唇边笑容极冷:“他们便是鸡犬升天我女儿也没好处。还不如他们一家子去倒霉,我女儿是其中倒霉最轻的那两个!”
说完复又落泪:“何况女儿这日后也是我妄想,只怕我死后不久,这两个苦命的孩子就会被他那些妾室折磨死。”
“也好,便是死了做鬼,她们也是有娘护着的鬼,好过在这孤零零的世上活着,反而叫人欺负!”
她连这样偏激的话都说出来,可见主意定死再不回转。
大皇子妃话已说尽,看向林姜:“再不想死前还能痛痛快快说了这番话,小林太医只管放心,我早已绝食了几日,死期估计只在这两天,到时候人死如灯灭,脉案自然盖棺定论,绝不会连累小林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