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传得越烈烈轰轰,被人捧得越高就越难下台。
如今她刚有身孕,男女都未知,就有什么‘天大的福气’‘真龙下凡’这种小话在宫人间流传。
那将来孩子真的生下来,若是个阿哥,岂不是要被‘捧’成众望所归的太子爷,心窄点的只怕都要吓死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皇上脑海中忽然冒出这句俗话来。
这话原是团结力量大的意思,但于皇上这儿却是另一重理解:若是有人点起第一捧火来,就会有各种心思的人拾柴添柴:反正火都点了,不烧白不烧。这一聚众烧柴,火就冲天而去。
就像当年老八被满朝文武举荐做太子,那些人里,多少是真的忠于老八的,多少是投机分子,见这火已经起来了,我也不能闲着上去添一把柴的,还真不好说。
但最后的结果有目共睹,先帝雷霆大怒后,浇灭的受辱的是老八这团火,那些拾柴的人可是一哄而散了。
皇上不会让她在不知不觉间,被别人架上去烧起来。
无独有偶,有人与皇上是同样的心思。
慎刑司的大门,被宫里人视为活地狱入口。
满宫里只有这里的灯是涂了黑粉的灯柱,连灯火都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据说慎刑司的刑室十道门,神仙都闯不过第十道。
宫里从几十年前就流传着一个传说:从前京中有个流窜的剥皮狂魔,丧心病狂专捉落单的旅人去剥皮做鼓,还会吃人心,总之是人中恶鬼。京城的捕快们都不敢料理这凶案,甚至最后惊动了顺天府尹这才将其缉拿归案。但这剥皮狂魔进了牢狱还在大笑,并不认罪极其张狂,牢中大刑都奈何不得。最后还是慎刑司出马,才第七道门,凶犯就熬不住了,跪求剥了他的皮算了。
这种暗黑风格故事,在宫人中很有市场。
慎刑司也乐得传开,让太监宫女们对慎刑司多一重畏惧,将来好‘不战而屈人之兵’。
引桥自个儿点着灯笼,在廊下走着。慎刑司的人喜欢晚上审讯办差——黑暗总是给人更大的心理压迫,且夜里不能入睡的疲倦人更容易精神崩溃,若再辅以强大的审讯技巧,比起白天事半功倍。
引桥每次要去关押人的静室,都会想起信妃娘娘。
她被调回慎刑司后,娘娘曾悄悄问过她:“慎刑司到底有什么刑罚?真的那样厉害?”当时她告诉娘娘,慎刑司虽说有些不可示人的酷刑,但很少用到。绝大部分到了慎刑司的人只是犯了宫规并非大罪,接受的惩罚就是舂米和给低等宫人缝制衣裳。
就听信妃娘娘嘟囔了一声什么原来都是踩缝纫机。
想起永和宫,引桥脸上就不由都是笑意。且说娘娘此番有孕,自己还没来得及去道喜请安——娘娘精神不济,需要休养,皇上下旨免了各宫恭贺搅扰(礼送到门口就行),引桥也就暂时没法去。
不过,见不到没关系,如今落在她手里的,就有一件跟娘娘相关的事儿。
“引桥姑娘去静室?”
跟她迎面遇上的慎刑司宫人主动打招呼,引桥也挂着笑问好。
其实慎刑司里当差的也是人类,平时一司里私下也说笑的,但被工作环境的氛围浸染,一上岗就会迅速进入状态。
静室是一间漆黑的屋子,墙都特意涂成沉重压抑的黑色,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野兽之口。
屋内只有一张涂成朱红色的桌子和两张黑凳供审讯者坐。
两个小宫女此时正靠在墙角瑟瑟发抖,怕的冷汗淋漓,身上衣服全都湿透了。
门‘吱嘎’一响,简直是是在她们脆弱的神经上头拉锯。
其中一个小宫女,实在受不了这个心理压力,没头没脑从墙角爬过来:“奴婢知罪,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等眼泪糊了一脸抬起头来,却又惊讶了。
眼前是个颇为年轻的慎刑司大人,且容貌很美,尤其是一双眼睛,略显狭长,与旁人不同。
“起来吧,这夜还长着呢,咱们好好聊聊。”
皇后不爱审小宫女,觉得是一群被人赶来赶去,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飞向这个方向的傻麻雀,属于物种不同没法交流,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引桥不这么想,慎刑司的人都不这么想。
是人就比动物强,人会说话。
或许他们没有脑子,是被人引导着做了什么而不自知,但凡经过必有痕迹,慎刑司擅做的,就是挖出他们背后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潜意识,根据他们不经意透露的蛛丝马迹,顺着查下去。
当然,这种细致的问话之法不是什么人都能体验的,在慎刑司也不是什么人都会的。
绝大部分进慎刑司的宫人,还是立刻走马上任缝衣服去也,尤其是现在西北在打仗,更需要大量普通士兵的衣裳,慎刑司这边接单量骤长。
这两个小宫女,按罪名来说,今天就应该开始加入缝衣服大军了。
但事关永和宫,哪怕今日皇上不召见苏嬷嬷要私下严查禁绝此事,引桥也会上心细挖,总之,这一晚,她就要耗在这静室里了。
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引桥才从屋里出来。
慎刑司是高墙大院,只有正午才有方正一片阳光,此时天虽然亮了,但引桥依旧站在高墙的阴影里,像是一尊漆黑的雕像。
引桥看向东边——这后宫最东边,就是信妃娘娘的永和宫,太阳已经升起,想来娘娘的宫室已经沐浴在晨光中。
这样就好。
就像当年,娘娘从光中救她,从此后,她就会站在这宫里最暗处最黑处替娘娘挡四方暗箭。
此时永和宫是沐浴在阳光里,但姜恒所住的正殿还是拉着厚厚的帘子,她依旧陷在昏天黑地的困倦里。
她困得出奇,别说皇上,连太后都听说了,在十四福晋出宫后,晚间又特意将敏敏接到慈宁宫照看:“信妃先好好歇两日,等你好些了,哀家再将敏敏送回来。”太后是生怕永和宫上下都围着怀孕的信妃转,一时忙不开倒是委屈了敏敏。
既然女儿都不在宫里,姜恒越发心无旁骛,次日生物钟到了,她只睁了睁眼睛,想着不用起床看女儿,就心神一松依旧睡过去。
秋雪蹑手蹑脚进来看了一回,于嬷嬷也进来看了一回,见姜恒睡的样子,就共同决定不吵她。
两人都没有商量,就非常默契分了工:于嬷嬷依旧负责照管姜恒的衣食,就像两年前她到永和宫,就是为了照看孕妇来的;而秋雪则全权负责永和宫上下的日常宫务。
于嬷嬷原还怕秋雪料理不来:如今永和宫上下也大几十人口了,有人的地方就有事儿。
然而出乎于嬷嬷意料,信妃娘娘撑不住不能管事后,这永和宫居然非常顺当自行运转了下去。
且说于嬷嬷原本是不甚理解,为何信妃娘娘坚持要永和宫上下,哪怕最小的扫地太监,只要归属她宫中,也要学着认些常用字懂些道理。
宫里的其余主子都不这样想:奴才会认字就心大,愚昧才好管理。除了贴身重用的宫女,其余人没必要认字,横竖又不当体面差事。
于嬷嬷起初是客座永和宫,不便说话。后来正式属于了永和宫,才问起过此事。
她还记得当时娘娘将她带到书房里,看桌上的星动仪。
这东西于嬷嬷认得,一直就在信妃的书桌上,听说是皇上初见信妃娘娘时,就送到储秀宫之物,想来娘娘极珍惜,永和宫御赐之物越来越多,常换着摆放,却只有这星动仪从未于桌上撤下。
于嬷嬷看着娘娘拨弄星动仪,只见宝光璀璨的日月星辰在她皙白纤长的手指下运转着。
于嬷嬷虽看不懂,却也感到了一种极有规律的美感。
“嬷嬷看,只要找到了规律,无论怎么乱的排布,总能回到一样的正确星图上。但人不是器物,后面有根金线牵着。”
“人只有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才能明白的做事。这永和宫,才能像这星动仪一样,按一定的规律运转下去,哪怕我并不在这宫里。”
于嬷嬷彼时理解还不深。
直到现在,娘娘真的睡下没有办法理事,于嬷嬷才体会到宫人认字懂事的重要性。
秋雪将一块半人高的铁板放在庭院一侧,每日用吸铁石贴了新的麻纸在上头。上面写着每日轮值宫人的名字,以及他们各自的差事。
每日晨起轮值的宫人在这签到,做完自己的差事也要再次签字以作认证。同时纸上还会公示昨日做的好与不好的宫人名字。
人人都认字,就看得到自己该做什么,也看得到旁人该做什么。人性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公开透明,便各个没有怨言各司其职,顺带还互相监督,想争取自己升职。
于嬷嬷站在这张麻纸前,就仿佛看到了信妃娘娘摆弄星动仪的样子。
果然,这永和宫,在娘娘力有不逮的时候,在意外出现的时候,也按照她心里的样子运转了起来。
不单是于嬷嬷,皇上来探望的时候,也在这麻纸前看了一会儿。
皇上对永和宫极了解,姜恒连账本都与皇上分享(主要是报销),这些宫人的考勤和考评表皇上自然也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