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妃依旧只带着冬青进门,将两个小宫女留在院中。
进门请安过后,熹妃先笑道:“皇后娘娘今日气色好。”
皇后命人上茶:“万岁爷的喜事,就是本宫的喜事。不过几月,宫中又要再添儿啼声了,如何气色不好?”又特对熹妃道:“要不是信妃精神不足,今儿你们该去看看她的。”
熹妃神色还是很平静,正如她本人的容貌一样,秀丽温和。听皇后提起信妃的身孕,她也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同喜之色:“娘娘说的是,若是信妃妹妹有福气,再添一位皇子,就是这宫里儿女双全的人了。”
皇后心里还记挂着母家,不太想听这些无用的闲篇,便端起茶来啜了一口。
见皇后开始端茶,熹妃立刻就从闲聊模式切换了正式模式,只见她神色微微一肃,脊梁也挺直了,略侧身子面对上头的皇后:“按说这两日宫里的喜事多,臣妾原不该来给娘娘添晦气。只是偶遇一事,自己着实不敢拿主意,特来请娘娘的示下。”
皇后颔首。
却见熹妃又为难道:“也是皇后娘娘这话,信妃妹妹精神不济不能见客,更不好叫她强撑着理外头的事儿,否则臣妾便直接带那两个宫女去永和宫了。”熹妃看了看窗外那两个小宫女。
“臣妾今日从中正殿供上佛经回来,听到两个宫女在说闲话,言语牵扯信妃,就先将人扣住了,只不知该如何处置。”熹妃回这话的时候就站起身来:“臣妾命人将那两个小宫女带进来请娘娘问话?”
皇后却摇头道:“不必,本宫信得过熹妃,你转述便罢了。”
熹妃微微一顿。
皇后不爱审小宫女,宫里一年一回小选,每年都进新的宫人,于是这宫里多得是懵懵懂懂跟傻麻雀似的小宫女,她们虽然在说话做事,但还真未必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甚至被人用了都不知道,还有些到了儿都以为是自己本心要做这件事。
倒不是说皇后这就断定熹妃或是旁人指使这两个小宫女,拿她们做舌头。但比起看两个小宫女在下头啼哭请罪,半天说不明白,还是熹妃来说省事。
熹妃略低头语调平整的把话回了:“那两个小宫女道:西北恂郡王平安的捷报刚传回宫里,信妃娘娘紧跟着就诊出了喜脉,想必是信妃娘娘这一胎有福气。”
“另一个小宫女又道:在家里就听老人家说过,当年先帝爷去打准噶尔,到了一地人马都渴的不行。那地儿原是干旱之地,谁料却因先帝爷在那驻扎,当夜就冒出了泉水,咱们的将士饮饱了泉水,这才赢了准噶尔。说不得信妃娘娘的这一胎也是真龙,这才有西北的好消息。”
熹妃转述完毕,就安静等在原地。
就听皇后片刻无话,最终只道:“将人留在本宫这里,熹妃就先回去吧。”
“熹妃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熹妃告退后,皇后摇了摇头。
但贡眉看着,皇后也不怎么为难,倒是有些感慨似的。
见四下无人,贡眉便也笑道:“果是熹妃娘娘的为人,便是试探娘娘的心意,也总是滴水不漏的。”
她透过窗户,看着雪芽去外头问那两个小宫女的话:“看来信妃娘娘这一胎,实在给了景仁宫莫大的压力,熹妃娘娘这是要探探,娘娘有无压一压永和宫的意思,若有,她愿帮娘娘呢。”
信妃有孕,熹妃这里就送来两个背后说信妃‘龙胎贵重’的宫女。
皇后若是不满信妃日益根深蒂固的得宠,想要压制一二,那熹妃这就是给瞌睡的人送枕头了——有主位嫔妃撞上宫女传播流言,难道皇后不管?该天经地义的管才是!
只要整顿流言,就能将流言真的传开。
恂郡王是太后娘娘幼子,这回是真深涉险境,靠着自己守城的本事才坚等到了岳钟琪的接应,转危为安。这自然是太后心里极得意的事情,若是外头都在说,十四爷只是运气好,原来是信妃的胎像大吉,太后娘娘想必不会高兴。
更不用提还拿信妃的孩子与先帝爷作比了,这传出去,又是妥妥一桩令信妃不安的流言。
皇后听贡眉说起‘熹妃愿帮她’,就含笑点了点她:“本宫素日对你是太宽了些,以至于在我跟前说些阴阳话——熹妃这是想帮本宫,还是想倒过来用本宫帮她?”
皇后一旦开始‘整治’流言,那熹妃可就功成身退了。说到底,她只是一个谨慎小心,路遇说闲话小宫女,就带来给皇后处置的妃子罢了,流程走的很正经。这烫手山芋可就变成皇后捏着了。
这是谁给谁递枕头?
宠妃与皇后似乎是天然对立面,正如戏文里,若是有宠妃当道,皇后一定会受苦似的。
但在此时的宫里,还真犯不着。
皇后嫡子早夭,信妃有多少孩子,与她实是没有直接冲突。倒是熹妃,看着永和宫不得不急。
皇后是懒得出这个头的。
何苦呢,皇上现在尊重她,若是对他的宠妃出手,以皇上那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必然觉得皇后把他的看重和脸面放到地上去作践,那时候翻脸无情起来……
皇上的翻脸皇后见过多次,但要是落在自己身上,皇后都不敢去想!
贡眉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奴婢知错了。”又正经起来对皇后娘娘道:“自打前年贵妃和齐妃都到了圆明园,宫里着实安静,可娘娘才过了多点安稳日子,这宫里却又要起风了。”
皇后也叹息:“自打过了年,尤其是到了这个三月里,宫里宫外接连出大事,也难怪人心浮躁。若是弘时的指婚没定,熹妃或许还不会这么急。”弘时眼见与储君无缘,弘历可就被推到储君之争的最前线去了。熹妃便是没那么大的心非要儿子做太子,可也少不得担忧,信妃一旦有儿子,会把她们母子视为眼中钉,对弘历不利。
这回的举动,是颇有点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意思了。
皇后端起茶来出神,半晌自言自语了一句:“熹妃已经算沉得住气的了。本宫是早没必要争这些了……”
有句话说得好,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皇后已经没有弘晖了,对她而言于储君之位无所求,无可求,万事皆空。
但她在有孩子的时候,也是一门心思为了他打算的:弘晖出生的时候是康熙三十六年,那些年正是侧福晋李氏,也就是现在的齐妃最得宠的时光,几年内连着生下好几个儿女。
那时候自己如何不急?如何不替弘晖早做打算?难道真等李氏的儿子都立了起来把弘晖的好处抢走她才动吗?当然能出手时要先出手!正如此时的熹妃。
那争的还是王府世子位呢,她就忍不住出手要压一压李氏。当时也不是没忙中出错,叫李氏抓着一二福晋为难她的把柄狠狠告一状,也为此跟还是王爷的皇上有过龃龉和冲突。
当然,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皇后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
但人都是如此,有欲望就难免有破绽。
如今熹妃也难忍住了。
皇后有过儿子,能明白些做母亲的苦心和焦心。但在宫里,明白甚至同情是一回事,这做法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娘娘预备将那两个嚼舌头的小宫女怎么办?”贡眉往窗外看去,只见两个小宫女跪在宫墙和雪芽的影子底下,一动不敢动。
皇后回神:“命慎刑司苏掌司来带走。就以宫中节庆时两人彼此口角争吵,扰了吉日处置吧。”
贡眉就撩起帘子出门,点了个小宫女,让她去慎刑司跑腿。
回来就见皇后依旧拿起库房单子,回复给母家挑东西的状态,不管这程子事了,只最后留下一句:“熹妃从来如此,做事总要留足了余地才肯动,却不想,这宫里谁又是傻的,只有她知道给自己留路呢?”
需知若是一个皇后要探妃嫔的底,做事留几分力还可,那是上位者往下的施压。但一个妃嫔想探皇后的意思,还想不费劲也不沾手,最好让皇后出头她躲着,就实在也是看轻了皇后这么多年料理后宫的手腕。
熹妃只觉得,送进承乾宫的两个小宫女,就像是小水滴落到水坑里,再也没有了动静。
以她一贯谨小慎微不出错的行事,这会子当然不会去买通什么人,着意打听皇后处或是慎刑司的消息。
她只能等。
等的时间就过得极慢,熹妃就拿出叶子牌来,跟宫女随手摆了一回,却觉得无趣。
不由想起听人说耿氏会去永和宫寻信妃打雀牌——是从什么时候起,裕妃再也不来寻自己说话和斗牌打发时光了呢?
熹妃喜静,景仁宫就总是安静的。
她对着这宫殿,忽然觉出一股难言的寂寞和孤单来。
只是这样的心绪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有弘历,为了弘历,她也要做一个让人挑不出错的嫔妃来。既如此,只一点孤单寂寞算什么。
而皇后这里,将人轻巧换了个名儿送慎刑司后,转头就跟皇上回了一声。
顺便提了一嘴给她找活干的熹妃:“她胆子小不敢料理宫人,信妃又正在闭门养身,熹妃就将人一路压来了承乾宫。皇上也知道,蠢人口中的流言蜚语,理会了才是叫他们得意,臣妾就换了个名头,将那两个宫女送了慎刑司了。只是这两个小宫女是打何处听来的,背后是否还有人指使,臣妾倒不好铺开查了,否则若是让有心人把这些话扬开,信妃可要难受了。”
皇上听了神色也淡下来,显然不快:“皇后做的很好。倒是熹妃,在宫里多年,连两个小宫女也不敢料理吗?这样的人,直接送慎刑司就是了。”一路送到皇后宫中,叫有心人打听了又是一桩事。在皇上眼里:这样背后言三语四的宫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该送慎刑司,再有再送,这么愿意嚼舌头,就去慎刑司里嚼。
皇后从养心殿出来,只觉一身轻松,这事儿算是甩出去了。
而皇后刚走,皇上便召慎刑司掌司面圣。
这件事,他自然要替永和宫料理了:就她现在这个困得冬日狸猫一般不睁眼的样子,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想来也没精神管。
于皇上心里,她身孕是自己的,麻烦自然也该是。
皇上是见过太多捧杀二字的,当年他们这些兄弟,谁没有被皇阿玛看重一阵子,谁没有当过箭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