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的事情越多,留下的惶恐就会越少。
十二折子夹带来的,弘时自己手书的请安信,虽然看着还是拘谨的不得了,但见字如见人,这精神状态显然比在京中默写课文时好多了。
皇上见到都忍不住舒了口气。
最后一本宗亲规制的请安折,是十四的。他如今在青海,事涉军机,所以他的请安折就没有任何要事了,是正经请安,热切表达思念皇额娘,思念兄长的意思。又说上回收到福晋家书,听闻皇上极关照恂郡王府的子嗣,十四很感激,希望皇上继续严加管教儿子们。
皇上看了也觉欣慰:他晌午刚看了十四的密折。
这回黄雀在后蹲守准噶尔的战事,十四虽为被当成鱼饵,不能做主力军而怅然焦躁,但还是很识大体,不等皇上吩咐,不等姐夫策棱求援,就私下将他跟兵部申请的三百支最新西洋火筒,借着年节下送粮食的车,暗送给了策棱,为他的骑兵添一份助力,可见懂事识大体。
年前,可以说是事事顺当。
“人的幸福指数,除了个人成就外,很大一部分就是亲密关系的满足。”姜恒装模作样在给于嬷嬷读西洋书。
其实这上头的拉丁文她也认不全,不过是捧了本西洋书借个由头。
于嬷嬷显然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捧场道:“娘娘博学多识,认得许多西洋文字。”
姜恒在跟于嬷嬷商讨关于敏敏的幼教问题。
过了一岁,敏敏能说一些常用的短句了,也越来越有了自己的性格。
生为公主,敏敏物质是极大丰富的,但自古至今这么多公主郁郁早逝,想来在衣食无缺的情形下,精神心理方面的问题更重要。
姜恒记得看过一篇报道,据说是哈佛大学追踪了上千人七十多年的人生,发现人内心的满足幸福感,绝大部分不来自于成就或是财富,而来自于亲密关系的满足。
姜恒走过一段又一段人生,发现这个结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如果周围所有亲密关系乃至普通人际关系都是崩坏状态,人是不会感到幸福的。
人体就是这样复杂,在基础的生理得到满足后,就会去追求更高层次的充实感陪伴感被信任被惦记被爱着的幸福。
永和宫就是敏敏的家。姜恒希望她在这里是沐浴在爱与自在里长大的。要说她对敏敏的一生有什么期许,应当就是一世过得快活痛快。
她是生死上走过,一睁眼就是贵人,没得选的人。
可敏敏不是。
但她能做的,只是给敏敏一个环境,最终还是要敏敏自己能长成一个不拧巴的姑娘。
“娘娘的爱女之心,奴婢都看在眼里。”于嬷嬷是在宫里活久了活透了的人,很快就接话道:“公主在这永和宫里,除了娘娘这位额娘,越长大,自然越少不得与宫人们接触——公主虽是主子,但公主小,少不得就有心大的奴才,想着拿捏小主子谋私利。在宫里多年,奴婢都是亲眼见过的。”
果然是于嬷嬷,姜恒说到第一层,她已经自觉坐电梯到了第三层。
姜恒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自打得了敏敏,她是女儿,我就常留心往年宫中公主的情形。”
其实也不必多留心,多少年后,史册公认,清朝公主的惨都是历朝历代里数得着的。
远嫁抚蒙,从此不见父母故土是一桩惨事,被嬷嬷辖制的厉害又是出名另一桩惨事。
清朝公主嫁了驸马后要住在自己公主府。这条规矩或许本是皇室疼女儿,想让女儿不跟婆家住,而是住自己的公主产业能舒坦些。谁知滋生出些黑心欺人的奴才来。
有些乳娘奶嬷嬷,自为跟了公主多年,且公主打小行走坐卧都是她们教的规矩,就直接反客为主,霸拦着公主府的门,驸马要来给公主请安都得先交钱给嬷嬷,若是有一点让人不满就直接不让见,许多驸马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公主几回。
至于公主,更不能说想驸马了,主动要见夫君。哪怕只日常提一提驸马两个字,嬷嬷都会板着脸道公主难道把宫中学的礼义廉耻都忘了吗?
叫姜恒说,一群廉耻二字都不会写,更是肚内没有一点人心肚肠的嬷嬷,也不配说这两个字。
她站在历史的肩膀上,要是敏敏将来还过这样的日子,她真是再次到了奈何桥,孟婆汤都得怄的喝不下去。
所以她一向注意敏敏的乳母和保嬷嬷们,也从没把她们当成永和宫自己人过。
偏生宫规摆在这里,要是把所有乳母嬷嬷都遣散了,由她自己天天在宫里看着女儿,完全不现实,从太后起也没有人会同意。
只好盯得紧一些。
但她自己看着敏敏周身人,总怕有疏漏,提前跟于嬷嬷说通此事,就是要从一开始就严防死守嬷嬷们挟制敏敏。
俗话说三岁看老,敏敏从小心性的长成阶段,若是被吓住了,以后就难长回来。
于嬷嬷懂姜恒的意思,不但立刻倒戈到这边,还悄悄道:“太后娘娘便是知道也会睁眼闭眼的,她也极讨厌那些个约束人又爱嚼舌头,趁着小主子们不懂事起黑心的乳母。”
当年皇上的乳母里,就有投靠了孝懿皇后那边,口中颠来倒去,不让皇上认乌雅贵人,让年幼皇上眼里只有孝懿皇后的——这未必是孝懿皇后的吩咐,说不得只是奴才拿小主子做筏子当阶梯来踩着攀登,但太后娘娘是结结实实吃过亏的。
姜恒刚与于嬷嬷说完育儿经,养心殿就来人请。
她就起身换过衣裳,往养心殿去。临走前还看了看怀表,这个时辰,皇上是又有新的爱犬让她过去瞧吗?
姜恒到了养心殿才知道,不是新的爱犬,而是新的扭蛋机。
自己的扭蛋机,似乎激起了皇上的抽盲盒兴致。
而皇上的脾气,一贯是喜欢什么就要做绝(当然,痛恨什么也要做绝就是了)。这不,命造办处做了个新春盲盒。
每年春节前,朝上重臣都会收到来自宫廷的‘福’字。
虽说是御赐,但基本上不是皇上笔墨。天子笔墨珍贵,每年在只有几张罢了。
皇上指着新造的大型盲盒机:“这里头放着九十九张卷轴,里头的福字和联句,九张是朕写的,二十九张是十三弟写的,其余就都是国子监的誊录官所写。”
科举为防止字迹作弊,都是有专人誊录的,这些人的字写的工整好看,算是靠一笔字就吃了国家饭。
但他们的字再好看,朝臣们自然还是以皇上字迹为荣。
往年为御赐笔墨都好一番勾心斗角——屈原曾将自己比作美人不得君王宠幸,来暗喻官途不顺,而实际上的官员们,有时候为争个荣光也跟后宫争宠差不离了。
有人来跟皇上说自家今年儿子成婚有喜事,有人跟皇上哭求自家老太爷过世有痛事,都是些皇室宗亲黄带子红带子以及一二品大员素日重臣,到了年底争这有限几张御笔的时候,那真是出尽百宝。
毕竟谁家有一张御笔亲书的福字,来年一年,就是有脸面有福气,整个正月里摆年酒,看着也比旁人光辉。
皇上往年就为此事头疼,心道:朕的朱批上都是御笔,也没见你们这么争着上折子办差。
今年他看着考儿子的扭球机,就想了个法子出来。
于是接下来,再有宗亲朝臣来请安的时候,皇上就一指:“朕赐福于卿,自取吧。”
抽着谁的福字都是天意,老老实实捧着走吧。
果然此举一出,往年他耳畔纷扰的求恩声顿时消停了。
都是自己的手气有什么可说的,自己接着呗。
及至过了小年,皇上来永和宫时还笑道:“你阿玛今年的手气却不好,只抽了誊录的福字。”
姜恒笑道:“都是御赐的福字,就都是隆恩,阿玛一定都是欢欢喜喜捧了去的。”
皇上听她这么说,倒是想起从前年节,观保也未跟人争什么御赐殊恩,哪怕去年他刚升了伯爵,女儿在宫内又诞下四公主,正该是最有体面能来养心殿讨一份御笔的人,可他也没有。
从来都是办差做事的时候实在,要赏的时候默默。
倒是皇上,只看着姜恒和敏敏,就没忘了新封的肃毅伯府,赏了御笔的福字下去。
观保就格外来叩首谢恩,只道皇上若有吩咐,必深报君恩,万死不辞。
这种人,若是不照看着,倒是让他吃亏。
皇上便道:“去岁敏敏还小,你也还在月中,听说你额娘过年入宫,也只待了一会儿。今年你们母女便多说会儿话,留着用了晚膳再去也可。”见姜恒转头,皇上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不必担心,皇额娘和皇后那里是情知此事的。朕开这个口,就总不能叫你难做人。”
姜恒便无甚可说,只剩下笑颜:“那臣妾多谢皇上了。”
姜恒也是到了过年再见到额娘,才知道周岁宴上发生的事儿,外头竟有人要将她跟董鄂氏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