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起初以为皇上是吃了酒不胜酒力,才偶尔流露出一点别扭的童心。
却不想皇上是觉得日子顺当,才在这年节下心情大好——如今无论是朝事,还是皇室内母子、兄弟份上的现状,皇上都颇为满意。
国与家两肩担着,虽事情也是接踵而来,却只让他忙心,并不怎么令他堵心。
于是这忙都忙的甘之如饴。
只是皇上天生生就一种冷肃神态,如今又是为君者,这痛快也不能显露于面,人前依旧是行峻言厉的样子。自觉也就是到了永和宫,才能舒心展露些心意。
姜恒很快就转过味来:皇上这不是一狼假寐于前,这是一只大猫高兴的忍不住呼噜噜。
还有十日就要过年了,只见御案上的两堆折子,皇上右手侧的折子就越来越多。
折子分两类,奏事折和请安折——长长的御案左侧是奏事折,右侧是请安折。
如今能递到御前的折子,都是军机处分过的。
往日皇上案上总是左侧的奏事折高筑,甚至要分成七八摞来摆,免得折子堆太高歪倒砸到珍贵的龙体,右边的请安折子只有寥寥一二摞。
因皇上登基以来,是大力限制了请安折数量的:正经年节循例上个请安折就完了,不要隔三差五浪费一地税银往京里发什么‘皇上您最近好吗?臣在外昼夜不安唯念圣君’等肉麻无用表忠请安折。
皇上不喜,请安折就日益稀少起来。
但这会子是年终了,各地官员凡有具折权的,都要秉着为臣的本分,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写下一份请安兼给皇上拜早年的折子。
皇上下意识往左边伸手,发现没有摸到熟悉的绫缎折封,而是摸到桌面后,就搁下了朱笔,起身活动筋骨。
今日晌午的奏事折都批完了。
其实皇上和六部最忙的时候,不是真正的年根底下——大臣们都耳聪目明,谁也不会把大事留到除夕夜前两天再手忙脚乱上交万岁爷,那是真不想过年了,还是以后都不想过年的办事法。
于是人人口中都说年关忙,其实是腊月初最忙。
越到后来年味越浓,但上正事折子的人却越少了,请安折子雪花似的飞了来。
皇上也不急着看请安折子。
活动了一会儿筋骨,皇上拿起搁在南窗炕桌上的一本膳食活页册翻了翻,亲点了两道肉点两道甜点命人送去给十三弟,又点了一样的甜咸点心各一碟赏给张廷玉鄂尔泰。
还吩咐按着人头数,将宫中最常见的奶饽饽送去军机处让年轻的京章们吃——若是真赏了宫里花样精美的点心盘,这些年轻官员还要赶着过来磕头谢恩,御膳的一口细点可不是容易吃的。倒不如弄些寻常的送了去,都随意吃了好继续做正经事。
苏培盛一一记下,皇上又问起:“再打发人到造办处去,催一催朕前些日子要的物件。”
好在苏公公记性好,出门去将差事一一分给小太监们。
转回头来发现皇上也在吃点心,但不是御膳房按例送来养心殿的八道细点,而是永和宫做的。
自从皇上要过一回四公主的奶糕后,就觉得永和宫的点心更符合他的口味。
如今苏培盛都习惯了,常奉命去永和宫要一味两味四公主或是信妃娘娘自己用的点心。
今日的点心,是一盒十个的透明米皮卷儿。
让苏培盛来形容,有点像之前安南阮厨子做的透明春卷。
永和宫小厨房用它来卷一切:就苏培盛见过的就有卷麻辣虾仁(姜恒实在是找不到小龙虾),卷麻酱汁拌过的黄瓜豆芽面筋块(迷你一口型卷凉皮),卷鲜甜蟹腿肉,卷炙烤过得鸡腿肉……总之跟御膳房不太一样。
每一种口味都是两枚,皇上有的喜欢,尝一尝后会连吃两枚,有的则是只尝一口就剩下大半个显然吃不惯——这就是自宠妃处拿点心的好处了,皇上不喜欢这口味也绝不会怪信妃娘娘,但御膳房要是送来让皇上嫌弃的东西,罪过就比山大。
不怪御膳房没法推陈出新,实在是做创新菜风险太大。
苏培盛还记得记得前两日永和宫的点心很奇特,就是一块被捏成三角形的米饭,外面包了一层烤的干巴巴的宁波贡上的条斑紫菜。这种一块紫菜干包着一块米饭,算什么点心?皇上对着着外表研究了一会儿,想着米饭里头必藏着丰富馅料的,谁知吃到最后,只在里面吃到一枚干梅子,给皇上酸的够呛。
米饭配梅子,皇上觉得这是她故意拿点心怄人呢。想来是促狭,记着自己假寐事儿。
其实姜恒是想给皇上尝尝日式经典梅干子饭团,以后好找个由头提真倭这个国家的。
也是报了万分之一的希望,皇上说不定会爱上梅子饭团,进而直接对真倭产生兴趣呢。
当然并没有。
皇上还把剩下一盒子小巧精美的饭团叫苏培盛给她送回永和宫了,属于第一道被退回的点心:有心了,但以后不必送这个了。
用过点心,宫女端上金盆来,皇上洗手擦手。
因是冬日怕皴皮肤,又涂了一点面脂——这面脂没有味道,也是皇上早先从永和宫拿了女儿的,姜恒还不给敏敏用添加了香料的护肤品。
皇上觉得不错,这样的脂油涂在手上,没有会打扰他的味道,就开始跟着女儿用一样的东西。
都做完后,皇上开始看请安折子。甚至还命上一壶好茶,可见看请安折子就比较放松惬意了。
拿起来第一本就是来自于安南廉亲王所上的请安折。
其实原本以廉亲王的爵位来说,他的奏事和请安折子都该放在头里,但之前皇上近臣都清楚皇上跟廉亲王之间的那种不对付,于是都默默将廉亲王的折子放到后头去,力求皇上晚一点看到,晚一点影响心情,先把前面的事儿办了再说嘛。
倒是廉亲王去了安南后,这种境况发生了改变。
皇上把老八的折子翻开来看。
早几年廉亲王府上的年节请安折,看都不需要看,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八爷没有真心想祝皇上安好的意思,递这个请安除了是必要,也有故意将请安折写的板正客套给皇上添堵的意思。皇上心里也清楚,也只冷冷批一个知道了发回去,一本折子冷冰冰,兄弟俩都是一点儿热乎气没有。
这回不一样了。
老八的字迹看着都有劲儿鲜活多了,而且前三页全都在说皇上的好话,还说的特别在点子上:从改土归流在云贵等地都是多么叫百姓称颂,再到皇上令老九领外事衙门,令十二去清查沿海港口的阿芙蓉,是多么圣明烛照是多么关爱兄弟。最后一页单独写自己,说他如今能安身立命,都是皇上为君为兄的宽容,不计较从前嫌隙。
饶是皇上知道他是皮里春秋的性子,也觉得怨不得老八人缘好——只要他愿意,说话那叫一个中听。
把皇上夸成一朵花后,老八又花了五页详细写了他如今与安南国王的进展和两国边境贸易的推动。
最后又问候了京中的良妃和弘旺,恳切请求皇上照顾日益年迈的母妃以及尚未成年的儿子。
这大概是老八在长到十岁以后,对皇上说过的最有弟弟样子的话。
折子太长,皇上没有在末尾统一批复,而是在中间插着段落批复,老八回禀正事的地方批复要他继续上报详细节略;最后那处便承诺他会照应京中良太妃与廉亲王府。
顿了顿笔,到底加了一句:安南湿热瘴气,保重自身。
这句写完,似乎有什么过去的枷锁静悄悄融化在了空气里。
到底是不一样的一世了。
老八后面跟着的是老九与十二的折子,虽说是请安兼恭贺新年的折子,这些弟弟却都不约而同忍不住将各自的差事再跟皇兄提及一二,可见干劲和得意。
老九不用说,整个人简直是‘百家姓没有赵,直接就是钱’,能去做边境贸易的大生意,就是人生最大喜,折子里的字都快飞起来了。
连十二这样沉默圆融的性子,这回折子都写的多了好些,言辞恳切十分感念皇兄记挂,命他来清查广州十三行,皇兄的好意他心知肚明,这回也绝不会犯以前的糊涂,差事是第一位的!
皇上敢让老十二去,当然也是放心的:这个弟弟之前夺嫡乱象中就使劲缩,生怕露脸,又因为贪腐被牵连痛罚了一会儿,这胆子就更谨慎了。
必会坚意好好办一次差事,将从前的耻辱洗掉,不会从差事里搞钱。
但广州十三行多得是富得流油的商人,老十二又不是个呆子,收这些人的孝敬,那是正收!与国库与民脂民膏都无关。皇上正是派他来收钱补贴家用的哩。
十二爷感念之余,就对弘时越发上心了:虽说有太医背书,但他这个叔叔最好把弘时焕然一新地带回去才显得感念圣恩,差事办得双倍好啊。
于是上的折子里也提到了弘时,说是三阿哥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年轻性子刚绝,见了阿芙蓉就目眦欲裂的,恨不得将涉事的官员和商户都拉去上大刑,但已经被劝住了,如今正跟着学怎么系统性办差。
能办好丧事的十二爷未必是个好领导,但绝对是个好的协调和统筹人。
弘时已经被他摸顺了毛,渐渐平定下来。
而且比起在京中见到皇阿玛就惶惶不可终日,能在港口处做点事实,把当年差点害他弑父的毒物给清查了,对弘时恐惧悔恨也算是一种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