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面对着这世对自己全然只有关怀的生母道:“额娘从前问过朕,为何要比皇阿玛年间多增数十倍可上密折的官员数,每日看这样多的折子,岂不是太劳累了自己——如今这就是答案。”
“若是山东粮道不能上密折,若是高斌等浙江官员不能上密折,那满保的折子朕就会批复下去。”
“一旦这样的折子照行,满保无事,蒋英国无事,甚至朕的浙江粮道也无事——蒋英国将亏空补了朕倒是不亏的。”
“但皇额娘,漕运上数百民户只怕要倾家荡产。以蒋英国为人,必然不会去勒索那些有官场关系的漕丁,只怕会去逼迫没有靠山的升斗之民。许多漕丁漕农一家几代人就以一船为生计,若失船只,举家投水赴死者只怕也不在少数。”
皇上将手覆盖在密折的木盒上,尽量张开,像是希望自己的手能覆盖到整个天下,能庇护他所有的子民。
可人非佛陀,只手可覆天地。
“故而朕只能将心耳神意付之于天下。若是朕于养心殿多批一刻折子,能救六百户漕丁,朕如何能不去做呢!”
太后望着儿子,只觉得眼睛酸楚。
她还记得先帝爷在时,皇上自称天下第一闲人的样子,正是为了不露出夺嫡之心让先帝猜忌。
那时候这孩子一定心里很苦吧。
哀民生之多艰,当时却只能袖手于民生之多艰。
太后不免摘了花镜,拿帕子拭泪道:“皇帝的苦心哀家所知不能有万一。但这些年哀家哪怕身在后宫,也听了许多皇帝登基以来所筹措的大事。便如摊丁入亩、改土归流,官绅一体当差,哪件不是千头万绪的大事?却都是几年间就料理了。”
“哀家自不能拦着你改动朝纲,但有时想想就心疼,都不知你是如何撑下来的,每日要批多少奏折见多少人,要将自己忙成什么样子。”
皇上只露出一点疲倦的笑意。
皇额娘哪里知道。
在四年内做完这些事,就已经是他控制后的结果了。前世这些事都是在他登基两年内办完的,期间甚至还加上了平定青海叛乱之战。此世已然是尽量放缓节奏,把之前疏漏都弥补的结果了。
皇上面容上当然是有疲倦的,但更多的是死生不改其志的坚定:“朕只想着内外一心,为国家万民谋生谋安居。”
“皇额娘也知道,朕于酒色二字上实觉不过如此,很不必沉溺。”
“如今后宫人就不少,朕觉得信嫔相处着舒坦可心,若去后宫,便想着去永和宫才能真的放松欢喜一二。因而有永和宫一处,也就够了,再多朕也无暇去的,徒增事尔。”
不必皇上多解释,太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如今后宫就有许多妃嫔未曾侍寝甚至未曾面圣过,也是妥妥的新人,那么明年再多选人进来也是一样的,他照旧没时间去召见去一一选看这些妃嫔合不合意。
皇上的心志本不在此。
只是此事太过突然,太后还是又喝了一杯茶,沉默了片刻后,才接受了这件事。
最后释然一笑,直接问皇上道:“你不留新人这事儿,信嫔知道吗?”背后还藏着一句,不是信嫔跟当年贵妃一样,立志要一直专宠吧?
其实太后直接把这话问出来,皇上倒是放心了:可见皇额娘也很喜欢她。直问出来才显得没有芥蒂,要是太后反而绝口不肯提信嫔,说不定才是心里直接存了偏见。
皇上今日来跟太后将话说透,原就是发自肺腑的。
更不会让妃嫔替自己担事。
他待臣子都是明旨“天下后世或以为是,或以为非,皆朕身任之,于臣工无与也”,不让臣子替自己背锅。
何况信嫔是自己的人,他既然来跟太后说这件事,当然要虑着太后误会是信嫔恃宠而骄不肯后宫进新人。
皇上摇头:“她并不知道。朕只是自己这样想着,便先来与皇额娘说。”
太后最后也是一叹一笑:“罢了。都随皇上去吧。你不是先帝爷那等八岁登基的皇帝,哀家也不是孝庄太后那般能够操心劳力的太后。帮不上你什么,总不能还倚着长辈的身份,强令你做些什么不乐意的事儿。”
“若是辜负了你为天下万民的志向,哀家才是对你不起。”
皇上这夜与太后剖心相谈甚久,只觉心中块垒消除了不少。
谈的是今生事,太后却不知,皇上弥补的是从前多少年的深憾。
前世他比这要忙的多,也可以说不要命的多。
但人都不是石磨,能够永恒的没有情绪的转着。有时候皇上也觉得疲惫深重,也觉得委屈,可并没有长辈亲人能诉说。
养心殿里的佛堂,仿照乾清宫的偏殿一样,挂着先帝和太后的像。
皇上有时累的紧了,就会去佛堂盘膝而坐,与阿玛额娘说说话,诉诉苦。只是他心中清楚,他对着倾诉的,是他拟想出来的爱护体谅他的父母。而并不是已经仙去的真正的康熙爷和孝恭仁太后。毕竟他真正的父母,一个是君心难测的皇上;一个是更偏心弟弟,在他登基后,甚至都不肯当太后的额娘。
从头到尾,能听他倾诉的长辈,也只有捏造出来的慈爱虚像而已。
可如今,他终是有了会安慰他体谅他一切决定的长辈。
太后方才的眼泪,也是落在皇上心里,填补了很多年前,他坐在两张画像前的伤感。
“去素心堂。”出了月坛云居,皇上坐在轿辇上吩咐。
然而皇上到了素心堂后,却被告知信嫔不在宫中,而是去金鱼池看鱼了。
皇上止住内监要去通传请信嫔回来迎驾的步子,只道:“朕过去。”
方才与太后说过话后,皇上并不觉得累,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心境与一种亲人体谅下越发要继往开来奋进的激动。
也急迫的想跟信嫔说说话。
自己这样的选择,她能明白吗?这样来自于他的郑重的长久信任,她会担负起来,在接下来永远不变地陪在自己身边吗?
前世的十多年印证过这里的许多人,可唯独她,是这个世界新鲜的。
皇上原本只是漫不经心看过去一眼,却又偏生撞入了眼中心中。
姜恒伏在栏杆上,并没有让人点灯聚鱼,只是就着夜里道路上点着的宫灯,看着尾巴如扇的金鱼随意游动,自己出神。
哄睡了女儿后,她出来散心兼思考明年选秀后的工作环境。
不知怎的,看着游动的金鱼,她思路逐渐跑偏,从明年有新人入宫这件事,偏到了皇上对后宫的近乎禁欲的冷淡上。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用到三年后新人入宫的时候,还在考虑专宠这个问题——她一直觉得怀孕那段时间,就足以替自己摘下专宠这个帽子了。
有孕的妃嫔会被撤掉绿头牌,皇上应当去翻别的牌子。
可皇上竟然真的就一直没有翻牌子,以至于她头上的帽子带的更牢了。
当然,这也跟皇上有很长时间不在宫里有关系——她怀孕的时候,皇上正在计划着一铲子同时铲走年羹尧和隆科多,往木兰围场去了好久。
铲走这两个根深蒂固的朝臣,前后也需要做足准备,根本就没有功夫行走于后宫中。
姜恒记得,那段时间皇上探望她也不多。
她越发发散思维起来:其实就在她没怀孕的时候,皇上的翻牌子也是很有限的,几乎平均不到一月一次。所以敬事房张玉柱有段时间都愁的瘦变形了。
“大熊猫。”姜恒伏在栏杆上自言自语,皇上简直像个大熊猫。
从数量角度看,皇帝跟大熊猫一样都是稀有物种。此外,皇上还有一点跟大熊猫很像,据说大熊猫一年发情一次,是标准的冷淡体质。
于是姜恒至今还记得在草原上皇上接连两日过来的事情,因为那实在是太特殊了,简直是破天荒!
难道再世为人,就真的看破了红尘,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不成?
姜恒眼前看着是鱼,但其实已经浮现出皇上穿上熊猫装慢吞吞翻个身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
“在想什么?”
要不是栏杆高,姜恒只怕要吓得跌到金鱼池里去。
皇上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实在是惊雷一样。
她在心底在条件反射回答:在想皇上你转世的代价是不是被没收了欲望。当然这样的死亡回答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于是面上只是摇头:“臣妾看鱼看迷了。”
皇上莞尔,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拉起来:“夜里石头上冷起来了,别伏在栏上,仔细寒气入体。”
姜恒听他这样细致关怀,想起他与自己常说起养生之道,脑中又浮出了另一个想法,皇上是不是前世嗑药以至于磕出了阴影,所以格外在禁欲养生……
而皇上见她始终魂不守舍似的,还以为她是让明年新人要入宫的消息给打击了。
“是皇额娘……还是皇后,跟你提了明年秀女入宫的事儿?”
姜恒低头回答道:“皇后娘娘与臣妾说了一回。”
她接着还想跟大领导表白一下,虽然自己带着专宠的帽子,但绝不会打压新人的态度:“娘娘还说让臣妾跟着学点宫务,到时候新人进了储秀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