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宅。
姜握起身欲往内间换官服。
女亲卫闻言却一怔:“大司徒现下要入宫?外头寒霜露重的……”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千金公主带人入宫的时候,才不过临近黄昏时分,若是要紧事,陛下直接命人去尚书省宣见大司徒就是了。
但陛下并没有,而是命人出宫打探清楚了千金公主所送面首来历后,这才点了自己出宫告知大司徒此事。
显然,就是当个乐子讲的。
怎么就能惊动大司徒寒夜入宫?
但大司徒既然要进宫,她自然要一路随从护卫的,故而亲卫就在外间等着,待大司徒换好官袍。
*
而姜握刚进内间,见崔朝神色,就知他也听到了方才女亲卫的回禀——
原也不是什么密事,估计到了明日,朝堂上就都知道了。
还好姜握没有散发,故而只需要换了外衫与官冠即可。
她对镜整衣冠时,就听崔朝在旁轻声道:“陛下贵为帝王,自当有人服侍。”
“然先帝与陛下乃多年眷侣。先帝过世后,陛下是特意封了贞观殿的。”
崔朝声音里流露出难以掩盖的担忧:“若是新入宫的人不懂事的,会不会恃陛下恩宠,去惊扰贞观殿?”
姜握原想说‘怎么有人敢’。自先帝驾崩于贞观殿,那里便是宫闱禁地,除了四时洒扫再不许人踏入。
然而想想薛怀义连明堂都敢烧,姜握这句话就没出口,改了另外一句道:“我会与陛下提此事,也令宫内殿中省的宦官留意规矩。”
然而崔朝接下来又道:“除了贞观殿不当有人冲撞外,还有先帝曾经去养病的大仪殿、避暑住的飞香殿、曾带着公主皇子们行过家宴的流杯殿……”
等崔朝终于说完,姜握无奈而笑。
她对洛阳皇城的布局还是很熟悉的,崔朝这么数下来,好殿都没了,基本就只有后宫西北、西南等偏僻宫室了。
姜握道:“方才你也听到了,陛下已经随意点了一处空置的殿宇,让人住进去了。”方才亲卫倒是没提是什么殿,但若是以上哪一处宫殿,难道跟皇帝说让送进宫的新面首连夜搬出来?
见姜握没有直接应,崔朝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从桌上取过她外出用的手炉,打开来添上新的炭,又放了一块柑橘味道的小香饼。
虽未再开口,然他垂眸做事的时候,神色哀伤,如星辰黯然。
姜握在自己反应过来前,就上前道:“这些殿确实不宜住人,我今夜就奏明陛下。”
搬,怎么不能连夜搬!
她接过手炉,安慰道:“快别难过了,不值当的。今夜你早些睡吧。”
直到上了马车,想起方才答应崔朝的事儿,方才感叹道:啊,又是没有抵挡住美人计的一天。
然后又不免想到,她抵挡不住美人计,陛下就能吗?
*
车轮滚滚转动起来,时不时要停一下。
除新岁和上元佳节外,神都的宵禁一向很严格,哪怕御前千骑亲卫手持通行令牌,过坊间、宫门,也是要停下来,查验清楚才放行。
路上很安静,姜握正好思考一会儿见了陛下怎么说。
愁人。
因薛怀义(现名冯小宝)的出现,姜握不免再次想到了史册上武皇的面首。
那时,他们也能封官,能趾高气昂的外出,甚至官员都得给他们牵马奉承,自也是有缘故的:一来,皇帝就是要明晃晃的昭告天下,朕的好恶即为标准,用以弹压朝堂;二来,也相当于放在朝上的耳目,因这些人就如同武家人一般,只能依靠她,忠心于她。
自然,也有这些人容貌、性情(特指在皇帝面前的好性情),能让帝王解颐解闷的缘故。
但一路走到登基的武皇,自不会是被面首哄走的人,只看一事就可知了——
薛怀义哪怕最得宠的时候,在宫门处遇到一位宰相要先走,被不惯着他的宰相给打了,打的还挺惨,乃‘左右批其颊,曳去’,是真真打脸拖走。
薛怀义哭着去告状,武皇也只告诫道:你走北门去,不许走宰相们的南门。
由此可见一斑。
姜握随手拨着手炉上的铜扣:可如今,圣神皇帝并不需要面首去做朝政事。
她略微蹙眉,而陛下若要人解颐服侍,也该……吃点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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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一路从薛怀义想到明堂有些心烦,姜握入蓬莱殿后,就直接整了整衣裳,正襟危站,拿出当年她有幸见过几回的,魏征魏相在大朝上忠言逆耳的架势,肃然道:“臣闻千金公主事,心有所忧,有谏言奏于陛下!”
姜握说完后,见严承财在旁边难掩惊讶,甚至端着茶盘,却连茶盏都忘了取下来的样子,自己也有点后悔。
好像搞得太正式严肃且直接了一点。
最要紧的是……此时间线上,还根本没有任何面首做过什么荒唐之事。
也就是说还没有理论依据,她好像谏的早了点。
想到这里,姜握顿时有点理不直气不壮起来。
再看看御案之上的奏疏公文,以及殿内明晃晃的灯烛,显然陛下入夜还在理政,姜握就越加有点愧疚。
而圣神皇帝自案后站起身,神色平静,难辨喜怒。
然后却并没有接姜握的话,反而点了严承财的名:“去,叫今夜史馆当值的记注官来。”
“记下大司徒的谏言。”
姜握:……
记注官,也是史馆中史官的一种。负责在皇帝左右,记录天子言行以入史册。凡皇帝于朝上圣言,亦或是召见臣子奏对之言,都当在旁如实记载。
当然,记注官也不是任何君王言行都要、都能记下的。
帝王屏退左右之言,自然无以得记。
而姜握与圣神皇帝之言,常不算标准的君臣奏对,兼有许多机密朝事或是改措,在真正决定落实前,也是不能示于外人——故而君臣两人的对话,除了朝上众人可见的言行,蓬莱宫中之事,多无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