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舆之上摆着一只凤鸟衔环的熏炉。
随着马车的前进,金环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微响,并不吵闹反而颇为悦耳。
天后边随手拨着凤口中的金环,边问姜沃:“洛水之事,都准备好了?”
姜沃颔首笑道:“好了。也都是信得过的人去做的。”
天后略想了想近来跟着姜沃的女亲卫,很快就发现了谁不在:“你把聂雨点都派出去了?”
“是。”
聂雨点,是最开始就跟着姜沃的女亲卫之一。吴英之后就是她任亲卫长了,与吴英后来外放为将不同,聂雨点一直都跟着姜沃。因她的特长,本就是更适合做情报工作。
留在京城这个权力漩涡中心,才算是量才而用。
说来,聂雨点情报工作的起端,还是给姜沃探听世家对她的攻讦抹黑事。当然,那都很多年过去了。
如今世家几乎再不行此事,基本都躲着她。
自然,世家们不只是怕一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更是怕其背后的天后。尤其在天后做了一件事后——
越王李贞和琅琊王李冲,因造反被开革出宗室,并被天后免了李姓,另改姓为蚩(蚩,虫也,也可引申为无知、痴和蠢)。
姜沃当时心里冒出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能懂的梗:雍正帝直呼内行。
此事带给宗亲的震撼大,但带给世家的冲击也不小。
天后她居然给人改姓!她真改啊!
对许多世家子弟来说,他们自视高人一等,甚至‘布衣傲王侯’的气势,靠的都是家族姓氏。改了他的姓,还不如砍了他们的头——砍了头还能闭上眼呢,改了姓绝对是死不瞑目。
因而世家现在主打一个:这种狠人,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以至于,天后有日还拿了一本很多年前,世家寻人写来攻击姜沃的《权臣夺亲外传》道:“还好当年坊间各个版本,我与先帝都令人收录入宫珍藏,如今外头再想寻这本书,都不好寻了。”
姜沃:……
当然,以上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只是在姜沃脑海里浅浅转过一下。
两人的谈话,还是很快还是绕回正经事上来:‘登基三步走’的第三步主体计划。
其实之前让王神玉崩溃的,对于东都、宫殿、官制、官名等改制,只能算是第三步的前奏,或者说是凉菜。
真正的正餐,还在洛阳。
说来这三步走的计划,如今总结来看:第一步,是证明政令之权,第二步,是证明无与伦比的武力,第三步看似简单其实是最难做——打破某些固有观念。
所以足足用了半年,不过只这半年,就让天后成功超越了先帝,成为了朝臣们心中当之无愧的改名狂热爱好者。
其实……
姜沃想:他们还是不够了解武皇。
天后并不是,或者说绝不只是‘武改之’更是‘武创之’——武皇不但擅长改,更擅长从无到有的创造!
后世人多知皇帝有尊号(尊号并非谥号死后才有,是在帝王生前,诸臣议定奉上,并印在官方玉册之上的一种尊称)。
然而,许多人并不知道,皇帝加尊号,其实正是起自武皇!
史载“尊号之称,并非古制,起自于唐。”据《宋史·礼制》所记:“尊号起自唐武后、中宗之世,遂为故事。”[1]
可见,尊号正是武皇搞出来的,一种与之前皇帝的玩法都不同,很新的东西。
当然,若无这种百无禁忌的开创之心,她也不可能想到自己做皇帝这种古来无人行过之事。
所以这回,她们是要进行一种很新的‘立庙’。
并通过此事,在武皇正式登基之前,营造一个良好的登基气氛到位的舆论环境。
且说起对舆论的掌控,她们手里已经有最强的武器——姜沃的报纸,虽不完全是为此事而办,但她要通过报纸牢牢掌握‘消息发布的渠道’,是为了今日。
马车上正放着最新的一份报纸,姜沃想到此就随手拿起来看,并跟武皇讨论版面问题:来日立庙之事自然是头版头条,但除此外,还要留多少版来放颂赋、诗文。
两人议了半个时辰。
议定正事后,才一起看新报纸来消遣。
最开始的报纸,是赔本的,所以姜沃才会把玻璃的配方交给曜初让她去大方烧钱。
不过几年前,随着出版署造纸术的日益精进,与报纸传播度的几度攀升,报纸早就开始盈利了。
尤其是近半年来朝廷频频改制,报纸更是销量极大,所有官员胥吏都养成了看报的习惯——不然都不知道自家上峰改成啥官名了,这称呼错了多影响仕途啊!
因报纸之风靡,天后平定叛乱之闻也天下皆知。自然,其中也有骆宾王的檄文实在好的缘故,而后续,王勃、杨炯、陈子昂等人写的平叛赋,军伍诗也流传甚广。
说起平叛事,姜沃再次想起了李培根,并且把他的笑话讲给天后听——
李培根在海上飘了足足四个月,等他回到辽东的时候,朝廷官名都快改完了。
而他最终‘荡平东海’的夙愿,理想很美好,实在战绩为:四个月遇到三次海匪船,还都是特别小型的贼船,一看就是实习期海匪。
总之,共计剿匪八十六人。
偏生,此事还叫骆宾王知道了,骆宾王就挥笔写了篇文章‘夸’李敬业——《贺李副都护敬业四月大破海匪八十六人文》
大约是心情好,骆宾王此文挥笔而成,且文采实在精妙,哪怕没有登报,传播度也颇广。
顺顺见了姜沃还道:“姜相可知,父亲被这篇文气昏头了!”
姜沃:我知道,因为李敬业连着给吏部打了三封奏疏,要求回京述职(其实是假公济私,要回京找骆宾王算账)。被吏部拒绝后,李敬业还单独给她写信,大大告了骆宾王一状。
姜沃:这就是宿命吧,你注定要靠骆宾王的文字闻名于天下。
真是孽缘。
天后听了也不免莞尔,与姜沃道:“李敬业,不似其祖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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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宅元年,十二月初,圣驾至神都洛阳。
三日后,太史局上奏,夜见‘景星庆云之光’,乃大吉之兆。
就在天后令太史局继续夜观星象,卜算何大吉之征兆时,瑞事已现——
寒冬腊月的洛河,自是多覆冰霜的。然而就在这一年腊月,洛河之水现五色(说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平等的,连祥瑞也是论资排辈的,分为‘大瑞、上瑞、中瑞、下瑞’。历来江河水五色为大瑞之兆。)
而后,更有冰破而浮白石。
白石上有文记:天姓女武,临昌帝业。[2]
除记文外,更有石纹,天生成日月星辰之天图。
先是朝堂振荡,继而天下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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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此大瑞之兆,天后召群臣百官共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