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在掖庭待了多年,无数寂寥的天光时日,她都在看书。故而于经史子集多有涉猎,在书中看过了许多前人,亦效仿了许多先贤。
然而……
“我今欲行之事,遍求载籍,未有先例。”
没有前路可追鉴。
那便——
“自我作古!”
那一日的天后,想起年少时,感叹吕后权力与魄力的自己。
她在史册中,沿着先贤之路走来,而今,她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后来人,会如何感叹她?
而在天后身侧,姜沃替她合上了那本看了无数遍的《汉书》。
两人立于窗前。
窗外,是红如烈火的夕阳。大约是要有一场暴风雨到来,天边云霞色泽灿烈地宛如要滴落下来一般。
姜沃侧首,看到天后眼中映出的天空。
天后道:“孟夫子曾言: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孟子曾言道,按说这天下大势,五百年间该有人杰现世,闻名于世间。然而,孟子又慨叹道:自周以来,已经七百余年,已过其数,还未有人杰。
不过孟子到底是孟子,之后话锋一转,表示我就是那个人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姜沃听媚娘此言,屈指算来,自吕后临朝称制至此,已然八百余年。
那么……
身侧媚娘的声音传到姜沃耳中,冥冥中,姜沃却仿佛也听到了史册中的武皇,说出了一样的话——
“若要女子登基为帝。”
“古今天下,舍我其谁!”
**
宏道元年,十二月初五的清晨。
天后立于九重阶上,久视群臣。
久到朝臣们只觉度日如年,却又完全不敢催促,只能看着自己呼吸的白气在冬日里消散。
终于,天后开口了。
“先帝生前,久困于太子之选,数年未能钦定。”
“正为如今诸储或年少不谙,或稚童幼子,贤愚难辨。”
“我与先帝之心等同。国之大位,岂能轻定?”
天后肃然道:“正所谓天子七日而殡,七月乃葬。如今诸卿且料理先帝丧仪,储位之事,来日再定不迟。”
天后之言落下,一时寂静至极。
连几位宰相(除姜沃),虽面上不露,但心中也有些惊讶。
天后定下谁他们都不会奇怪,但天后居然推迟?
与很多朝臣认为天后会从周王殷王两个亲儿子里选一个新帝不同,王神玉和裴行俭虽未交流过,但他们不约而同在内心认定,天后会选稚子登基。
唯有稚子登基,天后摄政才更稳。
帝王是襁褓婴儿,天后就有至少十来年的时间,可以不需要考虑还政的问题。
这样的现实条件,其实比亲生的儿子更靠谱。
毕竟,他们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在史书工笔中,甚至在本朝中就见过太多:在真正政治博弈中,亲子与血脉……也并不是多管用。
两相甚至都已经推演过:天后若选稚子,宗亲中必有许多人反对,到时候必要宰相也参与表态。
那他们的态度——
“也好。”
这是裴行俭与夫人库狄琚的一次深谈,最后他在库狄琚的注视下,说出了‘皇孙继位,天后全权摄政也好’这句话。看到夫人赞同的目光,裴行俭不由苦笑:他做这个选择还会犹豫,然而妻女的态度,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坚定啊。
可他们没想到,天后居然根本不选!
如果说宰相们只是心中诧异,面上还稳得住,朝臣们可就是目瞪口呆了。
白压压跪成一片的朝臣中,也不知是谁最先开口的:“先帝驾崩,帝位怎可暂旷?”
很快有人附议:“天后三思。”
“天后请遵先帝遗诏,择新君即位!”
……
“此事从无先例……”
嘈杂的反对声音,都未有分毫动摇立在九重阶上的天后。
直到最后一句。
天后反问道:“无先例?”
她这一开口,方才嘈杂的谏言顿止,文武百僚皆静声等着天后继续说下去。
只听天后沉声道:“既无先例,那便自我作古!”
“若再有谏反者,具名上表!”
朝臣们噤若寒蝉,一时再无人敢言。
*
而姜沃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史册之上的武皇,亦是异曲同工的行事。
只是那时,不是通过握住‘选继承人,以及什么时候选继承人’这件大事的权柄,而是亲手通过废立皇帝证明的。
高宗过世,时任太子的周王李显继位。
而继位不足年,周王便被太后废掉——因刚登基的李显想要让自己的岳父做宰相,同时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赌气昏君话’:我就算把天下让给韦玄贞(李显岳父)又如何?
之后,就被武皇废掉。
亦是群臣俯首尔。
行事不同,然异曲同工。
无论如何,这便是一次有力的证明。
皇帝的名头,比不过真正的权力。
就如今日天后改旧例,并不即刻择选‘新帝登基’一样,强势地证明了,如今天下,她拥有最高的权力。
自我作古?可乎?
可!
不但这一事,天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皆是自她而开历史先河。她将一步步踏碎这朝堂的常识,踩着礼法与制度,走上皇位。
这就是第一步了。
而此时,姜沃望向东边——这十二月的清晨,深黑的天空之上,透出了一缕日光。
作者有话要说写关键剧情令人头秃啊!我在修文的时候,纠结到甚至揪掉了好几根宝贵的头发!
PS:关于评论里李唐和武周的争议,是后面武皇登基前夕一个关键的剧情,所以现在没法回复大家。也不会太远啦,希望到时候我的行文安排,大家能满意!
[1]见于《汉书·高后纪》;《后汉书?光武帝纪》
*见于《孟子·公孙丑下》
*高宗遗诏部分词汇,诸如‘哀毁染疾’‘宗社至重,执契承祧’出自高宗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