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厌恶魏王从前对他的挤兑欺负,对太子哥哥的攻讦,故而父皇过世他就是不许李泰回京。
可皇帝也没有忘记,四哥就死于父皇驾崩之后的两年。
他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姜沃猜到了皇帝在想什么,于是轻声道:“先帝不会因为这件事怪陛下的。”她以笃定之语安慰皇帝的不安道:“有大公子在呢。”
果然,皇帝神色稍缓,不再想此事。
之后继续说起天后。
“朕知,哪怕朕做了能做的安排,待朕走后,媚娘要镇住这朝堂,也少不得生杀之事。”
他当年是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更是先帝亲口所立,又被先帝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了数年,可独立于朝堂还是难。
何况于媚娘,名不正则言不顺。
权力顶尖之处,要站稳怎么会没有杀戮。
“但姜卿,你要劝一劝媚娘,不要太多杀戮。”
“将来,平稳还政于我们的子孙,勿将权柄付与外人。”
毕竟……武家人虽然都被流放了,但并没有死。之前李唐宗室还提醒过他,若真要让天后摄政,流放还不够,为避免吕氏之祸,应杀武家人。
皇帝没有这么做。
倒不是舍不得武家人,而是他明白,若真这么做了,媚娘心中必有芥蒂——皇后自己主动流放母家,跟皇帝直接下旨诛杀皇后母族肯定不一样的。
“姜卿,朕将此事托付于你了。”
姜沃沉声应道:“继承大统者,自是天后与陛下的嫡亲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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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北风呼呼撞在窗子上。
“陛下。”
媚娘进门,就闻到屋内浓重的薄荷膏气息,皇帝因在额上涂了太多薄荷膏,整个人都散发出浓烈的清凉香气,像是一株冬日里的薄荷,寒苦冷澈。
她知道,皇帝在储位上实在举棋不定。
孙子还小,两个儿子又都不是他预想中继承人的样子。若只论人物,自然李旦更强些,可偏生李显又年长不说还有后嗣!
实在是让皇帝纠结地要打结了。
媚娘握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别再逼自己了。”
皇帝长叹一声,终究是反握住妻子的手:“好。”
那就如他曾经立遗诏时所想的那般,全当他像兄长一样忽然去了,再不能管人世间的事儿。
储位之事,交给媚娘头疼吧。
其实因皇帝多年不怎么握笔批奏疏,他的手上反而没有媚娘指关节处的薄茧,是非常软的一双手。
像他这个人看上去一样软。
不知怎的,媚娘忽然就想起了她在感业寺内,见到皇帝的那一回。
彼时外有长孙太尉,内有想要皇长子的皇后。皇帝大概日子过得艰难,见了她,忍不住抱怨委屈道:“媚娘,这一年多,朕受苦了。”
此时,媚娘倏尔想起了旧事,也想起了这些年皇帝困于风疾的病症,她喃喃轻语道:“过去这些年,陛下也受苦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昏昏欲睡:“是啊,朕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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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二月后,皇帝病重不能起身。
都不必尚药局的奉御战战兢兢在天后跟前叩首回话,也不必医者来扶脉断定,所有人都看得出,陛下已至弥留之际。
腊月的第四天,已酉日,皇帝精神忽然好转。
见此,一直守在一旁的天后,心却如落日缓缓落入沉渊。
皇帝坐起来道:“媚娘,朕还有一事要做。”
太常寺卿崔朝奉诏而来。
皇帝先说起的却是旧事:“子梧,英国公临去前,曾与朕道‘来日九泉之下,先帝若问起,臣会禀于先帝,陛下无负先帝托付社稷。’”
“现在……”皇帝的面容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殷红之色。
皇帝缓缓道:“现在,朕要自己去见父皇了。”
时隔三十余年,他要再去向父皇回话了。
“子梧,你听一听,我跟父皇这么说好不好。”
皇帝的声音有些含糊,甚至没有用朕。崔朝先是一怔,很快想起,当年他在晋王处做伴读时,晋王李治就是这样的语气。
说来,二凤皇帝对幼子晋王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慈父。但越是如此,他一旦布置了什么功课,晋王反而会更想做好,不想让父皇失望。
于是当年的晋王,每每去向父皇回事前,都会跟伴读讨论一番。
崔朝默默听完,亦如多年以前一样对皇帝轻声道:“先帝一定会夸陛下的。”
皇帝颔首:“嗯。父皇会的。”说完后皇帝忽然笑了笑,这笑容里甚至带了几分憧憬之色:“何况,母后也在。”
崔朝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将眼底的滚烫之意逼回去,于御前落泪不能止。
“子梧,你为太常寺卿,去为朕备下乘辂卤簿。”
“今日,朕要最后效仿一回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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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省内,姜沃垂眸看着眼前的卷宗。
这是之前长孙太尉还在时,带褚遂良与许多国子监学士们一起,初修过的一份贞观朝国史。
姜沃在看的是最后一卷,先帝驾崩前夕之事——
彼时先帝下诏,要再亲眼看一看百姓们。
曾经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已然病于至深,以至于‘太宗力疾乘舆’,勉力上了车驾,在宫门外见诸司庶僚百姓……
姜沃看着卷帙上的墨字,字字如刀:【太宗顾谓长孙无忌曰:“百姓滋盛如此,诚可哀怜,朕方欲尽心布化,令其安乐,而疴瘵弥积,事不遂心。”因慷慨长息,泣数行下。】[1]
她知道,今日陛下欲效仿先帝召见百姓。
然而……
皇帝此时病重,比先帝尤甚,虽欲亲御门楼,却终是气逆不能上马乘舆,只得召百姓于殿前。[1]
姜沃掩上卷帙,起身前往贞观殿。
*
贞观殿前。
帝后与诸位宰相一起,见过了诏入宫中的百姓。
天后搀扶着皇帝欲回。
而皇帝却驻足于殿前,仰头看着殿名。
虽是斗大的字,他却也看不甚清。还好,笔迹他甚为熟悉。
“贞观。”
父皇手把手教他写贞观二字:雉奴,这是父皇的年号,你要记得。
*
“雉奴。”有人在轻声唤他,声音很温柔。
像是许多许多年前,他不过垂髫之年,在院中贪玩不肯入内,母后站在窗口唤他。
“媚娘,你听到了吗?”
耳畔无人回应。
皇帝茫然回首,才发现,四周空无一人。
天如泼墨一般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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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载:
十一月丁巳,上诏改弘道元年。
十二月已酉,帝崩于紫微宫贞观殿。
作者有话要说[1]见于《旧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