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鹅羽,至午后方停。
太阳一出,飞檐上都挂着冰雪的大明宫,宛如水晶玻璃屋一般。
姜沃放下终于写完的一份长长的奏疏,披上大氅走出门去,在院中转了一圈,依旧停留在她最喜欢的覆雪山茶树前。
“姜相。”
正弯腰拿起台上落花的姜沃闻声回头,见裴行俭站在门口,就笑道:“年下,裴相可是稀客呀。”
她自己待过,自知年下尚书省忙得很——六部九寺各署衙的事儿都排着队等两位宰相的批文,盼着将年前能收尾的公务都收了,免得年假中出了事儿,还得来部里当值。
而本朝的官员,还另有一怕:谁能知道除夕前,二圣会不会又突然改元啊!
那卡在年前年后的公文,差异可就大了。
故而姜沃见到本应该被各部朝臣堵在尚书省的裴行俭,是真觉得是稀客。
裴行俭手上还拎了把油纸伞,此时顺手搁在廊下,他也走过来赏了赏花道:“坐久了也闷久了,觉得整个人都要僵了,见雪停了就出来走走。”
“正好,方才也看了些吏部、兵部以及安西、北庭都护府传回来的奏报——都跟西域和大食国的近况有关,就想着来跟姜相探讨一番。”
也是裴行俭知道,姜相跟如今的安西大都护李文成,两人从来私下书信不断的。
再有,因有家属在鸿胪寺的缘故,姜相对大食国的人、事也比旁人了解的多。
裴行俭就迅速把公务分与下属,然后脱身出来:他真要虚晃一枪走掉还是很容易的,毕竟两年前,他连突厥可汗都骗得过。
“时日过的真快。”
裴行俭想起此事也不由感慨:他还觉得仿佛是昨天,奉命带领使团送波斯王子回国。
然而马上,都要过去两年了。
姜沃颔首:是啊,裴行俭是上元元年二月出发的,如今还有两三天,就要到上元三年了。
时如飞鸟,隐去无踪。
*
姜沃请从署衙逃掉的裴相进门坐下,两人说起西域之事来——
安西大都护府分为‘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已有一整年,李文成和薛仁贵分别任两都护府的大都护,试行效果不错。
不但这两都护府彼此为援,有了北庭都护府设于中间,安北都护府的压力也小多了——毕竟□□和薛延陀故地内部落繁多,也不是各个都老老实实的,而当年打下这两地的李靖和李勣两位大将军,都已然不在了。
不过好在,英国公生前几l年,曾经又去做了一次‘售后保障’,把北境重新犁了一遍。
此时,裴行俭主要说起的,还是安西都护府。
作为兼职的吏部尚书,他先从公赞道:“哪怕吐蕃求和后,李大都护这一年半来也并未有分毫松懈:不但继续清肃边境,严谨镇防,更有牧养肥硕,屯田安民之举。”
姜沃笑眯眯,与有荣焉道:“我看了,今年她的吏部考功,可是上上等。”
吏部考核,从‘上上’到‘下下’共有九等。
李文成今年是第一等,朝廷的功赏诏书,还是姜沃写的。
裴行俭见姜相这般,也不由含笑:李大都护考功最佳等,姜相看起来,比当年自己得了上上等还要欢喜。
其实,要不是宰相不论等,裴行俭从吏部考功属的角度来看,如今他们这些宰相,每年都能算是‘上等’。当然,如果严格计算考勤和公文量的话,可能王相……
裴行俭摇摇头:最近看吏部考功的奏报太多了,什么事儿都想到考核上,差点重点又跑了。
他取出几l份特意带来的公文,跟姜沃讨论起来:“姜相,李大都护上了奏报,欲从明年起,将党项、羊同、贵川、羌部等西域小国,都停止按照属国管理,而是按照安西四镇周围的羁縻州制进行管理。”
这算是大唐在西域的掌控力,又迈进一大步——
属国跟羁縻州的管理并不一样:属国的话,是给大唐进贡称臣,需履行‘若大唐有征召要派兵’等较为松散的义务。
相较之下,羁縻州受到大唐影响就深多了:尤其是类似于安西四镇周围羁縻统治的各部落,其部落的国王(酋长),都是身兼两职:一边做着自家的王,一边做着唐朝的官。
而且不是‘郡王’这等爵位,而是‘刺史、参将’等真正的大唐实缺官,且直接隶属于当地的都督府管理。
要说跟大唐别的官员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他们这官位因为跟王位绑定,可以世袭。
但哪怕世袭,都要经过大唐的册封和任命。
且自此后,这些部落就不是各行各道了,譬如党项、羊同等部落之间,平时也少不了摩擦。但若是按照羁縻统治,就不能再互相攻杀,若有矛盾,交给上级都督府来调节。
一言以蔽之:做了羁縻州,就都要在大唐的律令下运转。
这是不小的一项改动。裴行俭先拿来与姜沃商议一下,将来自然还要上常朝再大议。
姜沃也并不意外:文成已经写信与她讨论过这个问题。
很好,姜沃想起扔到水里的鹅卵石……波纹继续扩散出去了。
将这些部落,从依附的小国,渐渐转为羁縻州,便是大唐在步步为营,继续往西边推进防线的过程。
于是姜沃对此事表达了很鲜明的支持态度:“羁縻州制,以军伍和政令两相并行,不但构建了更稳定的防御体系,还形成了更有效的组织结构与管理体系,也算是为将来西域整体布局的稳定,以及朝廷在西域的发展,奠定了优秀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