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封元年。
端午前的一日,空气中都飘满了艾草燃烧的气息,还夹杂着宫中特制的菰叶裹黏米栗枣粽的香气。
夏日的天空,带着旁的季节都没有的明丽又轻快的清淡蓝色。
“果然好天气。”
晨起,姜沃就站在窗前,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心绪也像这天色一样轻盈。
哪怕夏日的蝉鸣和炎热都无法影响的好心情。
因今日,是将张功臣图,正式挂入凌烟阁的日子。
崔朝闻言在旁道:“果然是李师父占的日子,推测的风云气候,再不会有错。”
姜沃笑眯眯道:“诶?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你夸出花来,师父也听不见啊,”
崔朝颔首道:“有理。今日见了师父我再好生说一遍。”
今日功臣图入阁,帝后亲率东宫与百官同见。
不过,想到这里,崔朝面上笑意就消了,他有些担心陛下的安康:今岁到了夏日,陛下果不其然又发作了风疾。虽说吃着孙神医的药,头痛没有那样剧烈,但稍一劳累便目眩愈重。如今除了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外,常朝已经全部停了。
朝臣们若有事回禀,便至紫宸宫回禀于皇后。
唯有凌烟阁之事,陛下早定了要亲至。
这些年,担忧皇帝的身体已经成了崔朝的常态,倒是……
他转头看向姜沃:近来难得见她这样好的心情。
崔朝深知:李敬玄之事后,她心境一直不是很好。当然,不是为了此时已经在去往波斯途中的李敬玄,而是为了太子。
也是,李敬玄在朝上那般诛心之言,人所共见。
而姜沃之后的处置,崔朝看来也很妥当,已然顾足了东宫的面子和自己的威望。
可太子殿下那里,却连令两人来‘劝’姜沃公正大度,甚至连同为宰相的许敬宗都出动了,以至于省六部内多有人知,东宫对姜相处置李敬玄颇为不满。
真是……让人不知该作何评价。
那段时间,崔朝都不想去紫宸殿与皇帝下棋了。
哪怕帝后从李勣大将军处完整听了此事后,特意给太子解释姜沃‘调李敬玄为都督’已然是顾及东宫的颜面,太子也表示了‘原来如此,是误会姜相了’的态度。
但崔朝能感觉到,这两个多月来,姜沃一直记得这件事,并心中颇多犹豫纠结似的。
直到前几日,才忽然想开了一般,抛下了这重困扰。
*
没错,姜沃是彻底想开了。
且她决定好了。
*
“师父。”
姜沃换上官袍前,特意把婉儿抱起来,问了许多家常话。小孩子能抱在怀里的岁月,就这么几年。婉儿又身世特殊,姜沃不欲她少安全感,便总多抱抱她。
婉儿靠在她身上问道:“师父,明日我也能去看凌烟阁画像吗?”
姜沃点头:“明儿师父单独带你和令月去。”
今日的功臣图入阁,除了太子外,安定公主李曜初,周王李显也都会在场共见。
只有殷王(去岁刚封的)李旦和太平公主李令月年纪还小,帝后恐孩子受不住暑热与人多,不让他们今日随行。
姜沃便准备明日端午带婉儿入宫,再带上太平一起去看平阳昭公主的画像。
*
这一日,典仪隆重,鼓乐声煊。
因今日图形凌烟的位功臣,都是以军功入阁,故鼓乐用的是带有鼓吹兵戈之声的《神功破陈之乐》。
此乐改自先帝的《秦王破阵乐》,武舞亦按照先帝当年亲手绘制的《破阵武图》,武阵变方退。
据说江夏王李道宗还特意亲自去太常寺指点了一下军阵变换——在他毕生心愿达成,入凌烟阁的大日子,他可不想太常乐人出错。
武舞完毕,一圣又令太常乐人再献文舞《功成庆善之乐》。虽说本朝凌烟阁这第一回 丹青图入阁,并无宰辅文臣,但先奏功成乐,也算是勉励吉庆之意。
典仪行过,文武之乐后,皇帝明显精神恹然起来。
尚药局奉御斗胆上前请陛下回與。
于是接下来一圣只命宦官如常宣了端午赏赐百官的诏书,就带着子女离开。
百官也按次退去——
虽说今日在京百官皆入宫观其礼,但凌烟阁内面积有限,其实除了宰辅们和几位尚书能跟着一圣入内,品以下官员就要站到台阶下头去了,五品外的朝臣更是只能看到凌烟阁的楼阁顶。
这还多亏了凌烟阁是一层小楼,一层悬功臣图,一层设祭祀天地的祭器。若是单层的,估计连屋舍都不到,纯粹来晒太阳。
姜沃也是打这样的年代走过来的——她刚开始入朝的时候,每年新岁元日大朝会,都是在广场上冻上一两个时辰候着,等到大年初一群臣给皇帝拜完年才能散,那时候就只有宰辅们入内读贺新岁表。
自然,今朝,她随帝后入凌烟阁内,看清了阎立本所作的平阳昭公主画像。
明铠戎装。
下以浓墨书以姓名——
平阳昭公主,李风耀。
哪怕是皇帝,因是晚辈,也只是知道姑母的名讳,并不知当年公主的名讳起自何处。
但姜沃看到这个名字时,立时想起了《左传》中的话。
“风——为天于土上,山也。”*
“耀——光远而自她有耀者也!”*
是风生于天地,眴焕激熛,如飞腾烈火;亦是巍峨青山,出则安邦定国;更是光于世上,虽远,而长耀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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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姜沃依旧来与平阳昭公主倾讲些心事。
不过不是在凌烟阁的画像前。
在阎立本的正式画像替换掉公主的旧日画像后,姜沃去向一圣求了昭公主那一张【渭水军容图】。
此时这幅画就安挂在袁天罡从前的屋中。
因年岁久远,为保护画作,将作监已小心翼翼用绫绢将画重新装裱过一回。又特意给了姜沃一套专门用来拂去画上灰尘的‘马尾丝拂尘’与‘驱虫防潮’的诸色药包。
姜沃想,以后大概还是得努力做下透明玻璃。还是用玻璃框罩起来更加保险。
袁师父的屋子,一向是姜沃最安心的所在。
她在竹席上盘膝而坐,转着手上的道家流珠,仰头轻声与平阳昭公主说起她近来最大的心态转变。
关于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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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心中万语千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是将手里的八十一枚珠子都转过一遍,才开口。
“公主你知道鸵鸟吗?沙漠里常见的一种大鸟,
在遇到敌人追击的时候,鸵鸟有时候会选择把头扎在沙子里。”
“许多人都有鸵鸟情结。”
“在面对困难、压力的时候,哪怕心知肚明一味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甚至会带来更多的问题。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先逃避下,不去想,就仿佛纠结烦难暂时不存在。”
之前有句很流行的话是什么来着:逃避可耻但有用。
姜沃笑了笑。
其实在太子李弘事上,她一直就有点鸵鸟心态。
这几年,她越来越发现,李弘自不是她心目中的君王继承人。
可是,姜沃总想永远跟她的君王保持步调一致。
皇帝不是一天炼成的。现在的媚娘,已经握住了许多权力,也绝不会主动放下这些权力,更会如泰山封禅一般,去追求相应的地位和荣耀,不会后退。
但在子嗣事上,媚娘此时对这个嫡长子,哪怕觉得失望,却也未至放弃的地步。
父母痴心无外如是。
因而姜沃在面对东宫,有时候就难免有些鸵鸟心态。
然而现在……
“公主,我做不成鸵鸟了。”
不过,不是为了李敬玄之事。
是为了曜初。
或者说,是为了太子做出的,与曜初,与每个公主乃至女子有关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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