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光烂漫。
然吏部尚书屋舍中,姜沃与太子左谕德隔案而坐,气氛却如秋冬冰霜。
她方才回想帝后不过几息,故而对面的萧德昭根本还没絮叨完,依旧在苦口婆心:“姜相,太子殿下亦有明见,李敬玄自是言辞有失。殿下也虑到,姜相为宰辅官体贵重,李敬玄此番有错也该罚。”
“然正因姜相官体贵重,才更要为自身名声考量啊。李敬玄当众质疑姜相有私心,姜相若宽宏大度一笑了之,方为雅名。”
“且还有一事,下官实在是为姜相思量着想。”萧德昭换了语气,推心置腹一般道:“姜相到底与旁的宰相不同,是女官入朝——既如此,姜相就更该比旁的宰相更谦重些,才不辜负圣人殊恩提拔之意不是?”
“李御史有瑕,姜相恕过,人人都会赞姜相仁厚,钦佩姜相的品行。可若是如此这般将人调出京中明升暗贬,李敬玄也罢了,岂不是伤了姜相名声?”
“太子殿下此番令臣至此,何止是为了李敬玄呢,更是为了姜相啊。”
萧德昭不愧是掌东宫规劝的臣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正反都是他的道理。
姜沃忽然想到:你们平时不会就是这么每日规劝太子,让他‘善于纳谏’的吧。
人人赞她仁厚?
她若是这次放过了李敬玄,朝堂之上,人人口中说不定真会赞她仁厚,然后转过身去,世家们就会欢呼雀跃:‘太好了是个傻子。’,其余世家相关的朝臣必会前赴后继地弹劾她,毕竟弹劾不成也没事吗,一笑了之罢了。
但这样的话,哄她且哄不过,大将军怎么会听不出……
姜沃很快转念:也是,英国公就算是太子太师,也不可能时时刻刻(估计也不愿意)跟在太子左右。
只能揽总,保证从东宫出去的正式奏疏没有什么问题。
姜沃又发散思维想到了大公子李承乾,想到了当今陛下,不知他们在东宫的时候,也是被这样的人与言辞包围着的吗?
这几位太子为何又都长成了不同的性情?
*
而终于长篇大论完的萧德昭,见姜相的神色不似方才冰冷,反而是转为沉思(其实是走神了),
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又‘贴心’给出了处置方案:“姜相,还有一事。波斯都督府战乱频发,大食国屡有侵扰之意。姜相让李敬玄去做都督,只怕他也做不来。”
“太子殿下之意,李敬玄也该罚,不如让他去坊州做个刺史罢了。”
以姜沃现在对大唐地理的熟悉,很快反应过来,坊州——就在关中道内。李敬玄若是去了坊州,休沐日还能溜达回家探个亲。这是什么惩罚?罚酒三杯吗?
姜沃看了一眼刻漏。
就算是有东宫的面子,这时间也给的差不多了。
于是再次打断了萧德昭的话。
“一来,方才萧谕德进门时我就说了,调任事归吏部。”
“一来,这也是李御史自己的选择。”
听到第一句话,萧德昭一怔:这,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李敬玄怎么会自己选择去波斯。他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如遭雷击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且他自己以及世家亲眷都托人向太子求情了啊。
姜沃将桌上早准备好的一份旧日公文,从案上推给对面的萧德昭。
“大约四五年前,李御史曾上过一道议事奏疏。”
事关狄仁杰自愿就任宁州刺史——
当年宁州刺史病逝任上,因西北之地苦寒,兼当地戎汉混杂、民风彪悍,多有械斗冲突。官员们都不愿意担这个苦差事。
明知道有个‘五品刺史’的官位空缺,但朝中愣是没有人想要,更是生怕点到自己头上。
彼时吏部选人也很慎重,生怕硬生生摊派下去的人,来个非暴力不合作,便耽搁了两个月,先由当地长史代任。
后来狄仁杰主动请命就任。
而李敬玄作为御史,又总站在世家的角度看问题,见此情形,很快提出了对吏部‘资考授官’的质疑——毕竟‘资考授官’里有一条就是让候选官据才自择官位报考。
李敬玄便就此上书道,会出现这种情况,正是资考授官的缺陷之一。
因过分重视对于才干的考核,就会忽略了对官员德行的考量。
好似就因为资考授官,令官员们失去了‘高尚情操奉献精神’一般。李敬玄的议事里,也曾提出参考‘旧礼’亦按‘德名’选人,隐藏的还是过去世家举荐人的那一套。
姜沃当时就心道:狄仁杰没主动去宁州之前,这位御史怎么也不上这封奏疏。
大概是怕自己被点去宁州吧。
于是,三月初一大朝会,李敬玄在朝上站出来质问她时,姜沃立刻就想到了这封奏疏:这次可要成全他。
说到底,李敬玄为官‘不惮寒暑,略无缺职’的勤谨,是要保住自己官位(而且是京中清贵官位)的勤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