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苦涩与担忧。
这些日子,皇后是怎么熬过来的?
远远看见紫薇宫门时,柳氏又想起家族中人的嘱托——如今只有皇后能救他们了。
听闻她还能入宫见皇后一面。族人纷纷拉着她,要她求皇后上谏表,为家族申冤求情。
哪怕流放不能免,也一定求皇帝免了那条‘子孙三代不许为官朝觐’。若真如此,家族不就再无起复之望了吗?!
柳氏只觉得满心挣扎。
*
紫薇宫一片寂静。
门口站着泥胎木偶一般的宦官,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半个时辰。”
柳氏入内。
在院中看到隶芙之时,柳氏才大大松了口气:“有你陪着皇后,还好……”
话音未落,就见隶芙跪下叩首道:“夫人!求夫人念在母女之情上,勿令皇后再惹怒圣人了。”
抬头时,眼底全是急切的泪与终于不顾身份出口的质问:“夫人这些年难道真不知,为着家族与太子事……陛下待皇后,早没有一丝情分了吗?”
隶芙叩首不止,额上很快就红肿一片,悲泣道:“奴婢不配问,夫人今日来要与皇后说什么。”
“但求夫人想一想皇后的处境!”
“夫人!”
柳氏泪如雨下。
“娘亲!”王皇后在内,听到庭院里的动静,急忙奔出来,拉着柳氏的手:“怎么不进去?”
王皇后脸上都是着急与害怕的泪:“立政殿有宦官来传旨,说是舅舅犯了大过,陛下竟然要流放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母亲?”
“母亲既然能进来了,那我紫薇宫的封宫应当也解了。”
“母亲别哭了,我这去立政殿求陛下!”
隶芙忙起身,然而在她劝阻皇后前,柳氏已经伸手拉住了女儿的胳膊。
“不要去。”
柳氏不由分说带着皇后进门。
她抬头摸了摸女儿消瘦许多的脸庞,忽然问起:“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可曾为皇后求过情?为咱们家求过情?”太子也已经十岁了,生在皇家,这个年纪,绝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童。
皇后茫然道:“太子?我不知有没有。”
这些日子她只是关着门在哭——主要是想出去也出不去。
柳氏愈加心酸。
皇后遇到事,竟然连最大的依仗太子都不曾想起来。
柳氏摇头道:“无事,娘只是随口一问。”
她心中着实挣扎摇摆。
家族。
女儿。
她原知道该选什么的——她们受家族生养之恩,自然要为家族出力。
隶芙递上一杯茶。
皇后随着转头看到隶芙,不由惊讶问道:“你额头怎么了?你快去上点药吧。”
隶芙闻言落泪,再次‘扑通’跪下来:“夫人……”
话音未落,柳氏就打断:“你出去。”
“我有话单独与皇后说。”
*
室内,只有母女二人。
柳氏再次抬手抚了下女儿的脸颊:“你从来是个听话的孩子。这次,再听一次娘的话吧。”
王皇后点头,一点儿没有犹豫:“好”
柳氏心如刀割,将笔递给皇后:“皇后,给皇帝上一道谏表吧……”
**
永徽五年。
正月。
皇后王氏向皇帝上了她做皇后以来,第一道正式谏表。
皇后以当年拒行亲蚕礼之事省罪,书陈自身‘数违教令难奉宗庙,无恭祀礼难承天命’。
自请废后。
帝准。
废皇后王氏为庶人。
再诏废玉华行宫为玉华寺,王氏迁玉华寺,终身非诏不得出。
*
冬日清晨。
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像是吸了一口小刀片。
姜沃从修葺中的大明宫回皇城入北门时,遇到送王氏去往玉华寺的马车队。
并不是真正的偶遇。
姜沃只是想起了几年前,她自吐蕃还,陪文成公主入宫的旧事。
那次,皇后曾经为她多要了一日休沐。
今日,她来还那一日休沐。
*
“太史令。”
还是王氏先看到的她,大约是见到认识的人,下意识招呼了一声。
姜沃下马上前与她相见。
直到四目相对,姜沃这才想起,自己并不知如今该如何称呼她。
姜沃在马车下,仰起头问眼前姑娘的名字。
算来,皇后比皇帝还小一岁,那就是比自己要小四岁,不过是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
听她这么问,眼前已经去掉珠翠与华服,显得面如清荷般的秀丽女子,竟然也愣了愣,似乎要想一下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鸣珂。”
她想了起来:“祖父给我取的名字,鸣珂。”
“母亲说过,这是个尊贵的名字。”最后一次有人念叨起这个名字,还是数年前她封后大典之前,魏国夫人一遍遍给她整理头上的凤钗,提了一句:“你有如今的尊贵,果然应了你的好名儿,鸣珂。”
姜沃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鸣珂——尊贵之人所乘马车因可佩玉,行起来便特有的一种玉珂响动之声。
或许,这便是世家许多女子,从出生起,就背负的家族期念。
令家族鸣珂锵玉。
她与王皇后其实相识多年。
至今日,总算得知了她的名字。
负责送皇后往玉华寺去的侍卫在旁恭敬道:“太史令,时辰不早了。”
姜沃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装着金饼的荷包,一一递给名为护送,实为押送的侍卫,并负责看守‘废后’的两位宦官。
目视他们郑重道:“这一路,劳烦几位费心了。”
侍卫与宦官们连忙谢过,都答道:“哪里敢不尽心!”
姜沃这才退后一步,让出出宫的道路。
天光已然大亮。
姜沃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前,对车中的人挥手作别:“鸣珂,隶芙,保重。”
马车缓缓驶出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