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后殿一如既往温暖如春。
姜沃进门后,很快去掉了外头的大氅,只穿着冬日官服,都觉得有些热。
然坐了一会儿后,却见在床上倚着的媚娘,还伸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如意云纹锦袄。
她双手按在榻上,身子前倾靠近媚娘问道:“姐姐冷吗?”
媚娘道:“也不是冷,就总觉得身上有点寒意似的。”
见姜沃眼睛一眨不眨看她,媚娘又很快笑道:“你不必担心,女人有身孕的时候,总是多少跟平时不同——有的人畏寒有的人不耐热的都是常事。且昨夜和今晨,尚药局的奉御都来扶过脉了,孩子已有两个多月,胎像也挺稳的。”
媚娘边说,还边拍了拍姜沃按在床榻上的手,以做安慰。
却见姜沃沉默片刻后道:“姐姐,先生今冬一直在梁洲,腊月里我还给先生送过信和年礼——我再去信请先生回来为姐姐诊一诊吧。”
媚娘不由微愕道:“何至于此?”
她知姜沃说的先生,自然是孙神医:“从前你可从未主动扰过云游在外的孙神医。”
姜沃也不想媚娘有什么心理负担,于是放松了语气道:“这不是想着,姐姐这两次身孕离得太近了,就总有些不放心——弘儿是八月初一出生的,这才过了元日,姐姐就诊出两个多月的身孕。”
算起来,几乎是中间没有间隙。
媚娘目光先环过殿中——她一贯不爱太多人在身边,此时寝间内只有嘉禾,也只是在门口候着。
媚娘这才微微一叹:“是。”
媚娘面容与语气里,极罕见露出些疲倦之意:“我也知道,若只有弘儿一个自然不够。但我也未想到这个孩子来的这样快。”
姜沃只觉出现在媚娘面容上的疲倦,像是一根细却韧的丝线,勒在她心口,勒出一种细密的疼。
她忍不住反过掌心,将媚娘方才安慰她的手握住。
媚娘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力气,再次摇头笑笑示意无事。
她声音放的很轻:“想想腊月里朝上这些大事——还好弘儿没出生在那时候,否则两头用心费神,只怕顾不过来。”
向来女人生产是最脆弱的时候,自己就在鬼门关门口转圈,自然顾不上别的。
姜沃道:“姐姐,就这么定了,我请先生回来诊一诊,彼此都好放心。”
媚娘想了想,到底是接连怀孕有些没底,就点点头:“好。”
抬眸,神色有些复杂:“只是……难为你了。”
孙神医不是能轻易请动的人,姜沃这回为了她请孙思邈从梁洲归长安,也是因为有多年来往的情分。
但这种情分只能救急,断没有形成惯例,总惊动延请孙神医从外地归来的道理。
姜沃这是把救急的机会,毫无犹豫地留给了她。
室内一片安静。
两人只是静静相对而坐,彼此相伴着。
*
姜沃坐了良久,直到媚娘疲色隐去,恢复如常。
“那我先回去了。姐姐歇一歇吧。”
谁料刚起身,就听外头宫人报文成公主到了。
媚娘忙命请,姜沃也就站住了未走。
帘子微动,文成公主进门,面上带着恬淡温和笑意:“今日进宫,在皇后处听闻昭仪有孕,自然要来贺喜。”
媚娘笑道:“公主快坐。”
姜沃也对她招手:“看,我已经给你搬了绣墩来。”
文成就跟姜沃一般,也坐在媚娘榻前的绣墩上,顺手给媚娘整了整锦被一角,温声关怀媚娘有无不适。
彼此语气熟稔。
说来,一年多前,文成公主第一回 欲拜访媚娘时,正好遇到‘淑妃为宫正司拆迁,媚娘又去给淑妃拆迁事’。
都未见到媚娘,文成便出宫去了。
如今却已然相熟。
熟到直接跳过宫中那些客套贺喜之词,媚娘还直接问起:“江夏王身体如何了?可撑得住这一路西行?”
其实现在叫江夏王已经很不妥当了。
只是三人私谈,彼此没什么忌讳,才依旧用了旧时称呼。
因‘房遗爱谋反案’,江夏王李道宗被牵连贬至西州都督府。且都未能在宫中过年,年前就出发了。
与吴王、高阳公主等国除流放之人一样,不顾隆冬日大雪,被迫发程。
用长孙太尉的话说:罪臣逆党能留得一命,便全赖皇室血脉。逃得性命已然是侥天之幸,既已定罪当立执,难道还妄图在京中过个年开了春再舒舒服服地走吗?
有太尉发话,年前,该走的人就都走完了。
长孙太尉正好意气风发过年。
且说江夏王此番启程往西州都督府去,却不是去做都督,而是做果毅都尉。
大唐是府兵制,军府又称折冲府。果毅都尉正是折冲府的官员——还是副职,位列六品。
从位高权重江夏王,一下子变成六品果毅都尉,直接给李道宗气病了。故而媚娘见了文成公主才有此一问。
“我去送的父亲。”文成公主当年和亲前,曾被记作李道宗之女,从此也称一声父亲。
“已然将陛下回护之心都与父亲言明,亦请他老人家好生保重自身。瞧着父亲精神倒是不错——还道必要撑住,等将来回京与太尉重逢之时。”
文成公主说的很委婉,其实李道宗的原话是:气是难免的,但想想也不能气死自己,我还得等着回来看看长孙无忌什么下场!如今他在朝上窃弄威权,构陷株连,来日他待如何,我必要亲见之!
姜沃听出了文成公主委婉话语后的原意,心道:俗话说得好,恨比爱更加长久,江夏王怀着这样的执念也好。
说过江夏王事,又关怀了媚娘两句,文成也很快起身告辞,只让媚娘多歇歇。
*
姜沃与文成一起从立政殿后门出去。
姜沃总觉得文成似乎还有话要说,于是邀请道:“不如去太史局坐坐吧,正好你上次要的几本书,我给你找到了。”
这一年多来,文成正忙于一事——将她在吐蕃所见过的地势、山川、气候、风物、人口等写下来,准备编成一本《吐蕃地志》。
不过文成虽在吐蕃待了九年,其实基本只在吐蕃都城里呆着。
因而她这本书,与其余地志不同,山川河流等地理记载不多,主要所载的是吐蕃风俗、人物。
这都是她九年来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比从前鸿胪寺靠着与吐蕃往来使臣整理出来的吐蕃风物详实许多。
文成是个认真的性子,欲成此书,便字句斟酌。
也常寻姜沃借一些有关‘地势’
‘气候’‘风云’等书籍。
*
两人依旧来到太史局袁天罡之室。
姜沃将准备好的书递给文成。
果然文成道:“我过来,也不单是为了取书。”
“我今日在紫薇宫,见到了皇后娘娘生母魏国夫人。”
姜沃等着文成的下文——柳氏进宫太寻常了,何况此时正是年节下。紫薇殿今日应该公主命妇云集。
若只如此,文成不至于单独提起。
果然,文成继续道:“今日淑妃也在紫薇殿。魏国夫人一改往日对淑妃的不理不睬,反而相谈甚欢。”
“再有。”方才在立政殿文成就想提醒媚娘,但又恐她才有身孕,若是忧思多了伤身伤神,于是此刻才说:“你瞧着若是适当的时机,再与媚娘提一提——魏国夫人说到‘武昭仪再次有孕’事,语气颇冷。”
“还与皇后道了一句:得势便骄狂的嫔妃多有,皇后应多加管束教导。”
这话冲着谁去,不言而喻。
姜沃点头:“文成,多谢。”
文成摇头:“我以后进宫必然也要少了。”江夏王出事后,她也当跟着沉寂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