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动作自然是徒劳无功,最终那手指只是亲昵地一寸寸滑过心脏柔软起伏的表面。
即使是活了这么久,在无数世界中行走过的安菲,也没有体会过被人触摸心脏的诡谲感受。尤其,冰凉的指腹滑过心脏的动作带着毛骨悚然的温柔。
“你……”
最后,他选择默许了这莫名诡异的行为,把注意力从这颗已经没用的心脏移开了。
他看着前方,暗红色的世界里,那些眼睛拥挤、流动着,它们会像水珠一样从天平的表面滴落下来,同时,沼泽中也会有新的眼珠蠕动着爬上去。空出的位置很快被填补。
真丑。
当年那么圣洁、那么庄严的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人们总是声称自己只是浮于表面的幻象,无力面对蕴含于表象背后的恐怖。事实上,他们却始终用自己那么弱小、浮光掠影的存在,一代又一代,扭曲、消解、重构着世界的本质。
“你……也听见了,对不对?”
“……嗯。”郁飞尘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迥异于往日的缓慢温柔。
“是诅咒?”他听见郁飞尘说,“我解不开。”
是的,一个早已种下的诅咒。或者说,一个必定践行的约定,一个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就已作出的预言。
他艰难地喘口气:“你解不开。因为……这是老祭司……用‘裁决’的力量许下的。所以……它一定会实现。无论如何……只要我来到迷雾之都,想要迈出那一步,它就一定……会实现。”
你领土越广阔,自身越虚无。
你死无葬身之地。
矗立在世界最中央的人眼天平依旧缄默地注视着安菲。
“用它许下的?”郁飞尘的声音说:“那把它毁掉就好了。”
安菲笑。
“别说……傻话。”他说,“解不开的。除非……你得到它。”
“得到它?你说过,它被污染了,已经不会回应我们。”
“所以,我还是想毁掉它,可以吗?”
温和的低语之下,一片森寒。
冰冷彻骨的力量在这片空间里渐次蔓延。如同沉睡了万古纪元的凶兽,终于张开了眼睛。
身体在这样的压力下升起本能的戒备,安菲努力维持着清醒:“你毁了它……就永远得不到它了。我对你的命令不是这样。”
他的思绪越来越慢,连小郁的声音都听得不真切了。那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得到了,又有什么用?”
安菲说:“得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从后面环着他的身体,郁飞尘的手指似乎顺着心脏处的血管探向身体的更深处,“是你。”
然后笃定说:“你已经知道得到它的办法了,对不对?”
……好陌生的语气。每个字的尾音都很轻缓,却让人觉得压抑。
周围的力量有暴动的趋势,挤压着他的身体,集中在心脏部位。它们想反过来支配他的结构,想用那种强硬的压力让他的心脏恢复原状。想用力量的强权去拼合意志的碎片。
怎么会成功呢?
相似的事情,我已经做过千万次了。
“……嗯。”安菲缓慢地回答郁飞尘,“得到它的方法,我已经知道了。”
“裁决本身,是公正的。”
只有这样,世间万物的规则,才会永远存续。
“所以,它本该是没有善恶、没有爱恨、没有倾向的。”
“它永恒存在,但不会、也不能主动去做任何事。这是它和我们最大的不同。”
“所以,它不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唯一的敌人,自始至终都是控制着它的我的故乡。”
幽绿的瞳孔直视着前方密密麻麻如巢穴的眼珠。
“所以,我想。我们之所以能走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来到它的世界,接近它,并不是因为它要杀死我们。”
“而是因为,它感受到了我们的存在,而我们,也感受到了它的召唤。”
郁飞尘看见先前消散的那簇火焰又在安菲眼中重新出现。纵然,那目光已经涣散,如同目盲之人努力看向眼前的光明。
“作为最公正、最无私的,不朽的规则,却被仇恨的化身覆盖、寄生,它真的愿意吗?”
“它难道不想脱离执念的腐蚀和污染,重回公平和公正?”
“——它想。”
郁飞尘看着安菲用那种他熟悉至极的目光与丑恶的人眼天平对视,仿佛那也是要他拯救,要他保护的一员。在心脏破败的创口之上,一张如此圣洁的面孔。
你知道,祂会用这种目光看向每一个子民,看神国的一草一木,也看祂的仇敌,看仇恨和加害祂的一切。
唯独不会看向你。
“其实,要做到这件事很简单。”
“因为,故乡的心愿……也很简单。”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一天。”
“他们是你的敌人。”郁飞尘说。
所以,你不会被他们打败。你已经走到这里了。
很多人都说过的,不是吗?
神是不可战胜。神是永恒存在。
“可他们不是要打败我。迷雾之都毁了,祭司的灵魂被抹杀,我的敌人都已经不复存在。”安菲轻声呢喃,“曾经的子民,他们……只是想让我……去和他们同在。”
一刹那,金发的末梢变得如此飘渺虚幻。
“当我消散的那一天到来,他们的愿望也就终于实现……过去的仇恨完全消逝之时,污染的来源就会去除。”
“如果我注定要在故乡的诅咒下死无葬身之地。那就用我的死,去擦掉它身上的尘埃,好不好?”
安息日的节律,蓦然在虚空中敲击而起。
无穷无尽枚眼珠簌簌地颤抖着,断肢与破碎的器官一起快速地流动,心脏铺成的道路焕发出无尽奇异的光芒。
被畸形的残块环绕在最中央的是暮日的神明。
祂抬头,与顶天立地如世界的柱石般的锁链天平默然对视。
——祂唯独不会看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