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冷,今日阴冷的天空中还飘起了小雪。
细碎的雪沫子从铅灰色的天幕中疏疏落落地洒下,不像鹅毛大雪那般张扬,却带着一股子浸入骨髓的湿寒。金銮殿那巍峨的飞檐斗拱上,不多时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莹白。
散朝后,文武大臣们依序退出大殿,厚重的官靴踏在微湿的宫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钻进脖颈,不少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手揣在袖笼里,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步履匆匆地径直往宫外走去,只想尽快回到烧着暖炉的家中。
然而,却有一批人,与这归心似箭的潮流逆向而行。
他们三三两两,非但没有急着出宫,反而兴致勃勃地转身,朝着距金銮殿不远的一处偏殿走去。
雪花落在他们的官帽和肩头上,他们也浑不在意,脸上甚至带着几分期待的神色。
华天佑裹紧了身上那件镶着毛领的厚实大氅,对着手心哈了口白气。
他转头对身旁体型富态、笑容憨厚的大胖头笑道:“这鬼天气,不过也好,瑞雪兆丰年嘛!走快点教室里人多,想必比外面暖和些。”
大胖头搓着肉乎乎的手,连连点头,“可不是嘛!皇后娘娘的课,听着有意思,长见识,比回去对着那冷清清的府邸可有劲多了。”
大胖头如今对韩蕾教的那些“奇技淫巧”尤为着迷,私下里没少捣鼓,就盼着哪天能自己做出个新鲜玩意儿来。
两人缩着脖子,说说笑笑地走进了那座已被改造为教室的偏殿。
这处偏殿,是赵樽为了不让韩蕾感到深宫寂寞又偷偷跑出去,而特意命人收拾出来的。
就在韩蕾抱怨宫中生活像坐牢的第二天,赵樽便雷厉风行,调派宫人迅速将这座闲置的殿宇打扫得干干净净,搬来了整齐的桌椅,布置成了像模像样的课堂。目的就是让韩蕾打发时间之余,在这里教授那些下了朝仍有兴趣学习的大臣,或是轮休时想要上进的宫人。
就连赵樽本人,得了空闲,也会悄然坐在后排,听上那么一两节课。
用他的话说,这里就在皇宫核心区域,有禁军和侍卫层层把守,来听课的不是刚下朝的官员就是身份清白的宫人,韩蕾的安全无虞。
这教室本是让韩蕾打发时间的,但就连赵樽都没想到,这教室一开,竟大受欢迎。
以内阁首辅张阁老为首的一批文官最积极,张阁老自从在苍州跟着韩蕾学完了汉语拼音,深切感受到了这种注音工具的便捷与强大,不仅自己每课必到,还鼓动了几名翰林院的同僚前来。
太医院的御医们听闻皇后娘娘医术通神,也纷纷每课必到,想听听皇后在医道上有何高论。
而人数最多的,当属宫里的宫女和太监。赵樽清空后宫后,大量宫人闲置下来。
赵樽有旨,太监们身体残缺,难以从事重体力劳动;宫女们年华虚度,亦非长久之计。若能在此学好本事,通过考核,太监将来可分配到纺造司等部门担任管理职务,宫女则有机会被派往各地学堂担任教书先生,或者到医馆做护理人员。
这等出路,比起昔日战战兢兢、伺候人的日子,简直是云泥之别,自然激发了宫人们巨大的学习热情。
而对华天佑而言,来此上课更是有了双重动力。以往散朝,他定然是马不停蹄地赶往城外的工地,监督新工坊的建造。如今却不同了,下朝后的第一要务,便是冲向这间教室。
原因无他,自苍州回到京城,赵灵儿受封长公主,依制入住后宫。那红墙绿瓦,深深庭院,虽尊贵无比,却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隔开。
华天佑身为外臣,若无传召,岂能轻易踏入后宫?赵灵儿初入宫廷,也需熟悉礼仪,适应新身份,同样不便随意出宫。两人见面机会骤减,相思之苦,与日俱增。
这教室一开,恰好成了他们名正言顺见面的最佳场所。
赵灵儿在深宫中也觉无聊,便每日都来听嫂嫂韩蕾讲课。
于是,这皇宫里的课堂反倒成了两人寄托情思的鹊桥,课间那短暂的休息时分,便是他们互诉衷肠的宝贵时光。
华天佑和大胖头踏入殿门,一股混合着炭火暖意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泾渭分明地分坐两侧:官员坐在左边,宫女太监们则坐在右边。虽同处一室,起初那无形的阶级隔阂依旧存在。
华天佑目光急切地在右侧搜寻,很快便落在了那道窈窕的倩影上。
赵灵儿已经到了,正安静地坐在宫女们的前排,手中捧着一本笔记,低头默读着,侧颜在殿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婉动人。
华天佑心头一热,也顾不得许多,立刻展露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灵儿!”他声音不高,却饱含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赵灵儿闻声抬头,见到是他,明澈的眼眸中瞬间漾开笑意,如同春水泛波,脸颊却不由自主地飞起两抹红晕,比窗外的寒雪更添几分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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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哥。”她轻声回应,声音如羽毛般轻柔。
华天佑几步便来到她桌前,那副热切的模样,当真应了那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赵灵儿,关切地问:“等久了吧?下雪了,路上滑,小心些。”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献宝似的递到赵灵儿面前,压低声音道:“喏,刚出炉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还热乎着。你最爱吃这个,快尝尝!”
这体贴入微的举动,让赵灵儿心中甜丝丝的,却又因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感到有几分羞涩。
她飞快地瞟了一眼周围,果然见到左侧有几个须发花白、穿着严肃官袍的老学究,正蹙着眉头,看着他们在交头接耳,虽听不清具体言语,但那不赞同的眼神和微微摇动的头颅,分明是在议论他们“不成体统”、“举止轻浮”、“有失皇家与官员体面”。
赵灵儿脸上更热,轻轻推拒了一下那包糕点,小声道:“天佑哥,这里……这里是在宫里,好多人都看着呢。规矩要紧,你自己留着吃吧。”
华天佑却浑不在意那些目光,他本就是洒脱不羁的性子,加之与赵灵儿情意正浓,哪里在乎这些迂腐之言。
他见赵灵儿不肯收,索性将糕点往她桌案上一放,又得寸进尺地提议:“好好,先放着。灵儿,你坐过来些吧,坐我旁边好不好?我午膳后就得赶去工地了,这一去又得到明日再见了,趁现在多跟你说会儿话。”
他指了指自己前排的空位,眼神充满期待。
赵灵儿闻言,更是羞得连连摇头,声如蚊蚋:“这怎么行!男女有别,何况是在课堂之上。我就坐在这里挺好的,与姐妹们一起。”
她口中的姐妹,指的是身旁那些同样来听课的宫女。她们虽不敢直视华天佑和长公主,但眼角余光都带着善意的笑意和些许羡慕。
华天佑见她态度坚决,知道宫规森严,不愿授人以柄,心中虽有些失望,却也理解。但他还是俯身凑近赵灵儿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悄声说道:“好,都依你。不过,告诉你个好消息,家里已经为我们选好黄道吉日了,定在三月初一!我算过了,到那时,工地那边的大事基本也忙完了,正好可以安心准备我们的婚事。”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赵灵儿全身。
她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喜和幸福,面上的羞涩都被喜悦冲淡了。
她望着华天佑含笑的眼神,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脸颊滚烫,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三月初一,那将是她走出这深宫,与他携手一生的日子。这消息,比那怀中的热糕点,更让她感到温暖和期盼。
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殿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原本有些喧闹的教室迅速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皇后娘娘韩蕾走了进来。
今日的韩蕾,穿着一身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奇装异服”——一件浅灰色的、带着帽子的加绒卫衣,下身是一条合体的深色牛仔裤和小白鞋。
她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没有梳成任何繁复的发髻,而是简单地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随着她的步伐在脑后轻轻晃动。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清爽干练,又充满了活力。
韩蕾第一次以这般形象走上讲台时,除了华天佑等人,整个教室的人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