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坐着,脑子里先?是一片混乱,后来渐渐抽丝剥茧,有了点头绪,便抓着那头绪整理起来。宅子里头还?是风平浪静的,外?头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良恭又是几时到湖州来的?怎么他和杜鹃生出这?些?瓜葛,府里竟然没一个人?来告诉她?
她像个死人?,对外?头的事情一点不知道。良恭到湖州一定是来找她的,没道理不先?找到寇家来。他也许一早就来过,是这?阖家上下故意向?她隐瞒,还?不是为了她和传星的亲事。恐怕就是为了这?桩亲事,才有意把良恭和杜鹃瓜葛到一起。要说他们两个私通,打死她她也不能信,这?两个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
她咬紧了发颤的牙关,自己左拼右凑的,猜出个大概来。这?会不能去闹,既然寇家有意将她瞒住,谁知道她闹起来,又多生多少事端?他们给良恭扣下这?罪名,想必是早就筹算好的,押着人?去公堂,还?有得说?早就将衙门打点好了。这?列事情她经得还?少了么?
她揿了揿了胸口,走到廊下去问小丫头,“花信还?没回来?”
廊下两个小丫头马上站起来,后头个推前头个,前头个就说:“二奶奶叫她去看看给姑娘打点的那些?东西。”
妙真急着要和花信商议,便摧她去叫,“你去把她喊回来,就说我这?里有急事。”
不想那丫头支支吾吾地俄延,“用不着去叫她,她大约一会就回来了。”
这?两个丫头不过十几岁,说谎也说不好,自己先?急出一脸汗。妙真看出些?端倪,走近了问:“到底是谁把你们花信姐姐叫去了?真是鹿瑛?”
两个丫头听她这?样问,当她知道了,愈发吓得啻啻磕磕的,“是,是二奶奶院里的丫头。”
妙真心窍一动,没再多问,又踅进屋里去坐着,把一颗心慌乱的心紧紧揿住,仔仔细细地从头去想。良恭到了湖州一定是着急着打听她的下落,寇家只要骗他她不在?这?里,哄他走就好了,又何必多余惹官司?可能是骗了他他不信,所以?才要把他和杜鹃扯到一起,做个罪名。可他一向?是个谨慎机灵人?,谁能轻易把他和杜鹃哄骗到一处去?不论什么他都对人?留存着怀疑,只有花信的话,他也许还?能信。
她想到这?里来,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太阳光移到身上来了,照得思绪好几回恍惚,脑子里忽然听见花信冷静地说:“你还?要杀良恭,把剪子扎进他心口里,流了好多血。”
可她自己却怎么都想不起当初说过要离开的良恭的话,是到了湖州来,一切都凭花信在?说,她想她说得有理,才慢慢觉得的确不应当再拖累着良恭。她忽然毛骨悚然,这?一段如同做了个恍惚的梦,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一日过半,下晌听见花信回来。妙真忙走到窗外?去看,见花信从对面廊往东面走了过来。远远瞧去,她半边脸上出了层密密的汗珠,粘在?细细的绒毛上,半边嘴角若有似无?地向?上翘着,仿佛自唇角上开出来一朵笑?花,带着毒似的一种暗红的颜色。
花信一面走一面想着方才在?公堂上的事。衙门传她去问话,她怕到了公堂上说得不好,去时还?有些?发慌。不想到了那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竟然对答如流,一口咬定自良恭到了湖州来,她从没见过他,更没有和他暗中传递什么消息。
或许是因?为看见良恭阴冷的目光,逼出她的气魄。这?个时候不把事情做到底,反倒行不通。良恭不是软弱的性格,行事乖张,远不如妙真好糊弄。他甚至问过她严癞头的死,俨然是有些?疑心。亏得寇家与孔大人?早就说好定下他的罪,便按律打他一百板子。那板子是叫人?死还?是叫人?活,说是说看各人?的命,其实还?不是衙门说了算。
她这?会才落下心,再不怕无?端风波。甫入屋里,迎头就撞见妙真。她闪过一丝慌乱,忙笑?着朝碧纱橱内望望,“姑娘几时起来的?”
妙真盯着她脸上看了片刻,笑?着掉身往里走,“早就醒了,起来不见你,听说你是给鹿瑛叫了去,她叫你去做什么?”
花信往桌上倒了茶,跟着端进碧纱橱内,放在?炕桌上,“噢,银铺子里送了只才打好的银镯子过来,二姑娘叫我去替姑娘瞧瞧好不好。”
“是么?”妙真轻轻吐了句,端起茶呷一口后,便歪着一双水晶似的眼睛微笑?着看她,“你为我的事,真是操了不少心。”
她笑?得冰清似的,自有股轻盈的冷意。花信原要坐下,一时觉出些?不对来,就没坐,背身走去侧面桌上拿纨扇,“姑娘怎么忽然和我客气起来了。”
她越是闪躲,妙真益发笃信胸中猜想,一眼不落地盯着她看。好像这?一刻,忽然有些?不认得她。
“你过来坐下。”
花信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笑?着,又没有借口躲开,只得硬着头皮坐到榻那端,心里倏地有些?毛毛的。她偷眼向?旁边斜,看见妙真就面对着她,一双眼睛恨不能贴到她脸上来。
她很不自在?,睐着眼笑?了下,“姑娘这?是怎么了,只顾着看我。”
“是啊,想多看看你。”妙真立时接过话去,“前日我到鹿瑛屋里,还?对她说,要趁着没没出阁,要好好看看她,免得过几年我和她再见,谁也认不出谁。现在?我也要多看看你,免得马上也要不认得了。”
花信向?碧纱橱上侧了侧身,“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话来了?”
“好端端的……”妙真低头喃喃了两句,渐渐收了笑?脸抬起来,“我问你,今日到底是鹿瑛叫你去的,还?是别的什么人?叫你去?”
她口气忽然转得又冷又硬,花信吓一跳,转过脸来又是一惊。妙真换了表情,从未见过她如此神色,两只眼睛银针似的往人?身上扎,脸上一下褪了颜色,白得凛凛的。
花信待要开口,不想妙真又化为一笑?,“你就没听见什么热闹么?我坐在?家倒是听见了些?,说是大嫂子和人?在?栈房里私通,给渊哥哥带着衙门的人?拿了个正?着。你猜猜看,那奸.夫是谁?”
听这?意思她是知道了,也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声。此刻躲也难躲过,花信空自磨动了两下唇,须臾急急地放下扇子,揪着眉头道:“这?事情才刚进门就该告诉姑娘的,可我怕姑娘担心,就没敢说。良恭到湖州来了,还?找到了寇家来,寇家上下都将咱们瞒着。本?来我也是不知道,谁知正?午姑娘午睡的时候,衙门来了人?,说有个案子要叫我去问几句话。我心里还?奇怪,好好的,怎么有官司扯到我身上来?等?到了衙门才知道,原来是为杜鹃大奶奶在?外?和男人?私通的事,那个男人?,就是良恭。县太爷问话,良恭说是姑娘从前的下人?,所以?才叫了我核对,我……”
还?未说完,就听见“咣当”一声,妙真把茶盅摔了个粉碎,“你还?要来骗我!”
花信吓得向?后一仰,说不出话来。妙真拔座起来,咬牙死盯着她,“你到底骗了我多少事情?”
“我没……”
“到这?时候,你还?不承认?”妙真脸色惨白,又笑?了,“我就这?么蠢,由得你骗?良恭到底是怎么和杜鹃瓜葛上的?我想你一定要说是寇家的人?栽赃陷害,他们陷害,难道你就没在?里头出一份力??”
花信筛糠似的抖了一会,慢慢镇定下来,只好把事情由头到尾告诉她听。说到最尾,仍然把责任全?推给寇家,“是大爷逼着我做的,我原不敢答应,可他说,他有的是法子对付良恭,通奸还?罪不至死,要是我不照做,他们就要给他扣个能判死的罪名。”
反正?一切都是寇家不好,妙真本?来也清楚寇家的不好,她和他们已在?情感上做了断绝。但她不能和妙真断绝,她的终身都是依靠着妙真的。
她不得不怕,唯恐妙真一怒之下抛下了她,吓得泪流满面,跪去了妙真裙下,“我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你的,可后来想想,就是告诉了姑娘又有什么法子?姑娘早是人?家砧板上的鱼了,还?不是由得人?摆布。就是知道了,也是跟着白担心。姑娘这?一向?吃不好睡不好,我难道还?忍心?姑娘放心,今日寇大爷叫我到衙门去回话,答应了我的,只不过打良恭几个板子,仍旧放他回嘉兴去。整治良恭还?是其次,他要整治的是大奶奶。”
她抱住妙真的腿,哀痛欲绝,很怕妙真那对灰苍苍的眼睛忽然落下泪,“姑娘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去和姑太太他们闹呀,良恭的命握在?人?家手里呢。”
到了此刻,妙真已辨不清她哪句真哪句假,觉得她每句话里都暗藏着一种目的。但她终于明白了一点,她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浑身胳膊腿都给人?摁住,连哭的力?气都丧失了。
她像是临死前发出一声叹息,很平静,“我还?敢去闹什么?不是你说的,我是由得人?摆布了。我是要去求求姑父姑妈,放良恭回去。他们不过是要我老老实实嫁人?嚜,我又有哪里不老实,何必多余去造这?些?孽?”
晚饭时候,妙真果然求到寇老爷夫妇那里去。他们夫妇起初知道妙真晓得了此事,还?有点惊诧和难堪,面上有些?过不去。
后头说着说着,又不觉得了,心想这?事办得好。以?妙真此刻的态度来看,是彻底认了,往后再不会有后顾之忧。因?此倒改了原先?的主意,肯答应妙真去向?孔大人?说一说,轻拿轻放,不必要人?的性命,打几板子意思意思,仍旧放人?回家乡去。
这?一日过去,大家都松了口气,想妙真不过哭两天就罢了,事情终于得到了结。
未曾想妙真连哭也未哭,一夜间睡起来,那张时时可亲可爱的笑?脸忽然换了种笑?法,只把嘴唇微微弯着,一支冰冷的银钩子似的,两句话不对头,就果决地要把人?拖下去打,客中也不怕得罪人?。
不过她倒再没有怨怪花信,也不谴责任何人?,好像是主动把从前还?没理清的种种一笔勾销了。
隔日大早,妙真非要把她那两万银子往一家钱庄里兑换成票根。寇立听说在?往外?抬银子,头一个不依,忙拉着鹿瑛赶来房中劝,“大姐姐,银子放在?库里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去兑成票子?将来要用时,往钱庄里再去对,岂不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