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彼此都?再?没有?泪可流了, 支摘窗里落进来的那片小小的太阳,从良恭背上,又移去了妙真背上。到底他们一起过了多少个冬夏,妙真没空去算。倒是忽然记起他刚到尤家?那一年的一个?早上, 他坐在她裙下的榻脚板上, 心情不大好。因此两个?人一时没有?多说话,任凭窗外的月亮悄然西沉, 太阳又慢慢爬上来。
缘分或许就是在那时候打成了结, 以至于这么些年来, 他们很?少有?过离散, 哪怕世事缺了又圆, 圆了又缺。
“有一点是无论怎么样, 都?不会变的。”
妙真久不开口?, 一说话就发觉嗓子有点干涩,痒痒的,觉得该有?泪流进去,把喉咙润一润。
话说得有?头没尾, 可良恭居然一下就懂得了。他看着她, 慢慢无声地笑起来。那笑后面,挂了个?悲哀的尾巴。
看得妙真渐渐不好意思,心里又觉得酸楚,瞅他一眼道:“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哪一点?”
良恭抬手搽过她脸上的泪水,“我明白。”
“那好。”她摸出一沓票子来塞在他手里, “那你不要再?和他们纠缠了, 你是争不过他们的, 还是早点回?嘉兴去。这家?钱庄做得大,嘉兴也有?号子, 回?去兑了银子,想法子做点买卖。”
她怕他不答应,故意添了句,“在嘉兴等我。”说着,抽了抽哭红的鼻子。
良恭还是抬手给她搽脸,指腹有?粗糙的茧,摩挲得她皮肤上有?踏实的疼痛。她把自己的脸歪着贴在他手上,满目难分难舍的依恋,“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个?人相?视着,会心地一笑,都?是笑得苍凉而无力。
栈房里有?股淡淡的阴潮的霉味,使燥热的平白有?了丝苍冷的气息。隔一会,妙真把他的手拿下来放在自己裙上,两手紧紧攥住,“在昆山的时候,我没想过要离开你,你信不信?”
良恭心下倏地一宽,笑了出来,“我信。”
她噘了下嘴,“你倒又还相?信这个?。”
“为?什?么不信?”见?她腮畔挂着颗亮晶晶的眼泪,手又给她攥住,他便低下头来亲去那滴泪,“你这个?人,根本没有?那么大方,因为?发病伤了我一下就要跑?我又不是要死了。你要真想跑,早就跑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我自私得很?呢!”妙真怄了下气,瞪着眼看他。不一时他的脸渐渐又给她眼里的泪水模糊了,“不过人家?有?句话倒讲得不错,我们两个?牵牵绊绊这几年,是我把你耽搁了。你眼下留在这里也没意思,我要是不依了他们,他们还要想法子整治你。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且先回?去。”
她又说:“你信不信,我一定能回?去找你。”
良恭不作声。可事到如今,还要硬着头皮往前拼,无非是拼掉一条性命。他不怕死,怕就怕拼死了也没用。
这或许是他最无能的一刻,但?却是妙真最爱他的一刻。都?说美人配英雄,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也曾憧憬过一定要爱一位横戈跃马的豪杰。后来在这露往霜来的岁月疆场上,她竟爱上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卒。可她从没后悔,尽管他没有?一刻威风过,但?也没有?一刻放开过她的手。
所以因为?他,她也渐渐抛弃了那些完美的想象,不要“宁为?玉碎”。她此刻更相?信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也相?信了“苟且偷生”的智慧。
在这一点上,她自认为?是比他多了些肯屈就的魄力。而这个?山穷水尽的时刻,正好需要她这份魄力。
她乔作不高兴,变了脸色,把腮帮子吹起来,放开他的手,“你怕我和人家?做夫妻。你嫌弃我。”
良恭反将她的手包裹在手掌中,垂着脸笑,“没道理不怕。但?没可能嫌弃。”
“那你是觉得伤自尊?你们男人,就爱在这点上过不去。”
“这东西……”他疏懒地抬起头来,放眼尽是无可奈何,“我本来也没有?。”
“我只?要你。”他说。
妙真转头就笑了,虽然自己也不大有?信心,却凭着一股信念去说:“那不就好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已至此,我们拗不过。你只?管放心去做你的事,我不但?能照管好自己,就是山高水长,我也能找得回?去。”
向命运适当地低头,未必不能迎来迂回?的胜利。她是软弱的性格,但?自古就有?“以柔克刚”的说法。所以才?反复告诉他听?,“不论怎么样,我爱你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这话牵动得良恭心上温柔地痛一下,好在在变幻万千的境遇中,他和她以及他们的爱,都?没有?沧桑过。他苦笑着,妙真搦转了腰,两条胳膊圈去他肩上,“答应我,明天就走。”
良恭默了半晌,也把她的背揽住,在她耳边点了点头。妙真登时又笑,愈发把他圈紧了。他一手把她鬅鬅的后脑勺抚着,“你要保重。”
她把下巴墩在他肩膀上,“我知道。明天就不去送你了。”
“嗯。”良恭把一点眼泪蹭在她的发鬓里,没去问有?关传星的事,反正无论如何,他说:“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你上哪找我去啊?”
“天涯海角,总是能找得到。”
妙真紧紧点了几回?头,把自己使劲往他胸膛里贴,阔别时,都?尽量去相?信会有?重聚的一天。然而两个?人都?抱得很?紧,恨不能互为?血肉,心里又都?怕再?没有?这一天。
回?去路上听?见?轰雷几声,刚到门上暴雨就落下来,妙真在门内等着小厮进去拿伞,伞还没拿来,雨就转得小了些。街面上零零散散滚着些新鲜瓜果,是摊贩跑得急掉下的。这会人们又跑得慢下来,反正早淋湿了一身。
妙真看这狼狈的景象看得正出神,倏见?门前跑上来个?姹紫嫣红的人,把那油绢伞向旁一扔,原来是杜鹃。她是跟良恭同日给衙门放出来的,不过挨的板子比良恭重,养了这两日走路还走不稳。妙真想一定是寇渊的授意,按寇渊的阴沉的性格,居然没授意给她打死,想必也是还顾忌着她叔父面子。
杜鹃要往门里冲,给两个?小厮拦了下来。这两日她来了两回?,都?没能进门,寇家?晨起反倒把她从娘家?带来的一个?丫头一个?婆子都?给赶了回?去。她气不过,又来,不给进去她就骂:“你们敢拦我?你们是什?么东西,不就是我家?看门的狗,吃了你娘的豹子胆,连主子也敢挡在门外?”
有?个?小厮歪着嘴笑道:“我说杜姑娘,前日这是你家?,今日可就不说准了。我们大爷刚往衙门送休书去呢,你在家?多等会,兴许休书就给你们杜家?送过去了,偏你这会你又赶着来要。”
杜鹃听?见?要休她,立时三?尸暴跳,“谁敢休我?我要进去问问老爷太太!这些年还不是靠着我叔父的关系才?把生意做得火热起来,这会翻脸就不认人?我倒要去问问,寇家?人的良心填去了狗肚子里了?专做这过河拆桥的事!他寇渊要休我,我不信老爷太太肯答应!”
妙真在旁听?着,不由?得微笑。杜鹃倒是把她心里想骂的话都?骂了个?遍。
那小厮道:“婚姻大事,自然是和老头太太商议过的,不然大爷也不敢自己拿主意。”
杜鹃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他寇渊有?什?么本事休我?休了我,他还讨得到女人?就凭他那坏了的命根子,凭他是个?阉货?!”
两个?小厮听?她说起这事来,也顾不得了,忙从门槛内冲出去捂她的嘴。前些事还不是因为?她在街上嚷,外头已有?了些有?关寇渊的言语,寇家?正想着话遮掩,又给她乱嚷,还了得?
杜鹃往后退了几步,连连冷笑,“这会怕丢人了?他寇渊朝自己女人身上泼脏水,就不怕丢人?我偏要……”说着话,晃眼瞟见?妙真也在门里,她又忙向妙真道:“大妹妹,你替我去里头告诉太太一声,叫放我进去!休不休我,也不是他寇渊一个?人说了算的!”
赶巧进去的小厮取了伞出来,妙真接过伞,眼睛淡淡朝她掠过,撑着伞一径往里头走去。还未走远,就听?见?杜家?老爷太太赶了来,把杜鹃训斥了几句,仍旧拉着她回?家?去。
杜家?虽有?个?二?老爷在府台当差,此刻还不是不敢替她出头。一来都?知道寇家?攀上了历传星做亲;二?来杜鹃确凿是私行不端。到如今谁还敢替她分辨?都?嫌丢人,避还避之不及。这倒如了寇渊的意,当日就把休书送去了杜家?。
还是下晌听?见?花信说的。花信这时候也有?些口?不择言了,本来应当避讳和妙真说杜鹃的事,因为?说到这档子事,总不免要牵扯到良恭,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她也是发慌,先前辩解那些话,不知道妙真有?没有?信了她?一点看不出来,因为?妙真待她的态度总是似变未变的。
妙真在屏风里头洗澡,搭了句口?,“我方才?回?来的时候在门上碰见?了她,在那里乱嚷。”
花信受了鼓励,在屏风外头说起来,“她也是傻,越是嚷,大爷越是要生气。大爷还是怕人家?说的,外头多少有?了点风言风语,他怕人家?问,这几日都?不大出门。”
“杜鹃也是急了啊。”妙真笑了笑,叫她拿衣裳进来。
花信拿着衣裳绕进屏风,出去叫小丫头进来收拾,在镜前帮着妙真整理衣裳,一面暗窥妙真的神情,“良恭真答应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