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花信那?头也收拾好了,跟着惠儿去提热水来给?妙真洗漱。陡地一进去,打破屋里正探索的气?氛。白池和妙真说着旧事,也彼此?细说各自的际遇,叽叽咕咕的,偶尔两个人嬉笑几声。好也不好,说起来是的确是迅速驱散了这?两年的隔阂,可白池探索到过去的自己?,忽然对那?个自己?陌生起来,怀疑往事中的那?个人是不是她?。
她?感到可怖,恰好花信进来,不用说了。却又?有点舍不得,依依难舍地起身,“天晚了,你早些歇了吧,明?日咱们再说话。”
两人略送她?到廊下,又?关上门走?回来。花信总算得空和妙真絮叨,“你先?前还一味的怕人家过得不好,现如今看看,人家过得不晓得多?如意?。我才刚在那?屋里和惠儿说话,惠儿讲的,不得了哩,如今邬家竟是白池在当家。”
妙真走?去桌上把妆奁翻开,对着镜子解卸钗环头发,还在为白池有分担忧,“我们住进来,还没去拜见?他们家太太,不知道人家是不是要生气?。”
“生气?随她?生气?好了,惠儿说的,他们家这?位太太大字不认得,说话办事也上不得台面,就是个泼妇。”花信在面碰架前兑好了水,冷笑着走?来帮着她?解头发,“白池倒比她?强得多?了。”
也不知是在笑白池还是笑邬夫人,妙真没再搭腔,晓得说下去必定就要听见?她?对白池冷嘲热讽。她?起来看她?一眼,走?去洗脸,叫她?带上门回去睡。
花信扫兴地走?了,她?正要闩上门睡,又?见?良恭推门进来,提着灯笼,反手把门阖上。妙真横他一眼,回身往床上走?,“这?么晚了,你还进来做什么?”
“晚倒是不晚,还不到二更天。”良恭想她?还在生气?,外?头他们下人房里大家在吃酒赌钱,反正也吵得睡不着,就寻到里头来瞧她?。他跟着走?到床前,把灯笼悬在她?脸畔,“看这?脸色,是要和我怄一辈子的气?了?”
妙真剜他一眼,把脸偏到一边去。他又?笑呵呵地说:“那?我还是回去,反正来日方长,你要和我怄气?一辈子,我就拿一辈子来哄你。”
逗得妙真回嗔作喜,觉得这?话动听,有些承诺的意?味。她?笑一会,又?把笑脸收了,瘪着嘴,“你有本?事就不要来和我说话。”
良恭吹了灯笼放在一边,嬉皮笑脸挨着她?坐下,“我没本?事,偏要来和你说话。”
“你还没本?事,你本?事大得勒,说起话来专门气?死人!”
“我说那?些话,并没有推板的意?思,我是怕你想不清楚将来后悔。你知道多?少夫妻好的时候什么都?不计较,一不好了,什么账都?算得清清楚楚。”说着,他把胳膊抬起来揽住她?的臂膀,神色认真温柔,“我们成亲,我巴不得,可是不要动用你的钱。我不想将来和你吵架,到那?时你倘或叮叮当当和我算起账来,我心里头不是滋味。你等我想法子去赚些钱,像模像样娶你好不好?”
“我才不是翻旧账的人。”妙真剜他一眼,人是靠进他怀里去了,“什么法子,可是又?去赌啊?”
“你看你又?说这?个,我本?来不好赌,是没法子才去混一混。”
“没法子怎么不和说呢?你就是死要面子。”
“我不是开不了口嚜,这?事情就是换个男人也开不了口。”
妙真把嘴秃噜一下,眼皮险些翻上了天。也不知道他那?要命的自尊心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不过他眼下肯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也算是长进了些。
见?她?这?模样,良恭动.情地把她?揿在铺上去亲。她?推了推,“不要,这?墙对着白池的卧房,听得见?。”
他只得吁着口气?翻身躺在她?旁边,笑道:“怎么谁都?发达了,就我发不了财。”
妙真也翻个身,撑着脸看他,“我看白池虽然是发达了,可日子过得并不怎样顺心。才刚我看见?那?位邬老爷了,黑黑瘦瘦的,老得勒,面皮也撑不开,还不到五十呢。”
她?想着白池和邬老爷站在一处的样子,她?的笑容是一片庸俗麻木,仅仅是笑习惯了似的。还有许多?小动作也是造作,妙真和她?二十来年,习惯了她?即便应酬人,笑意?里也带着淡淡的疏离,和谁都?不愿意?深交,那?种淡漠才令她?有种独特的生动。
她?叹了口气?,“想必她?如今过得好,前头也是经?历了一番苦的。”
“你这?话真是孩子气?的话,谁不吃点苦,何况她?不过是人家一房小妾,能有如今这?日子,你还有什么可为她?发愁的?”
“花信也是这?样讲,大概是我这?人就爱多?事,喜欢操人家的闲心。”她?放下胳膊,两条小臂撑在铺上,手去翻他的衣襟玩,“明?天我们还是该去拜见?拜见?他们家太太,不要给?白池难做。”
良恭轻轻打了她?手一下,歪着瞅她?一眼,“别摸摸蹭蹭的,一会我可就顾不得别人听不听得见?了。”
妙真红着脸也回打他一下,躺平了,把脑袋歪搭在他肩上,两手扣在肚皮上望着帐顶。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但她?仍然被他温情的气?息包围着,又?觉得很安全。
他们说起回嘉兴后的打算,这?一回良恭没敢扫兴,恐怕一句话不对,又?惹她?生好些日子的气?。他尽量表现出一股对将来的热情和信心。妙真也不再说她?那?笔钱,只议论着将来要做个什么买卖。
良恭道:“听说他们邬家是栽花种树园景的,回头我跟着到他们园圃里去瞧瞧,打听打听回嘉兴可不可做。”
倒说起妙真的兴致来了,“这?个我有些在行?,从前在家我那?片花圃你看见?没有,种的是些海棠山茶什么的,兴许我还能和你分担分担呢。”
“你那?些不过都?是玩意?,真要做买卖,给?人家院子里摘花种草,是桩力气?活,又?脏又?累的,我哪里舍得叫你做这?个?”
妙真嘻嘻笑着翻过身来睇他,“那?你做嚜,我替你守着花圃。”
讲着讲着,真把良恭心里的一份憧憬挑拨起来了,他把一只手放到脑后枕着,畅想着往后的日子,“你从前不过是培花来玩玩,真要当件正经?差事做,你恐怕又?没那?长性了。我看你什么都?不要做,只在家里乖乖等着吃喝。”
她?趴上来一点,“那?我岂不是成了猪了?”
良恭歪着眼一笑,倏地翻身盖到她?身上去,胳膊撑在两边,近近盯着她?看一会,越看越有些情.动,便在下.头.蹭.一蹭,“你试试我这?杀猪刀?”
“要死了!谁是猪?”
他只是笑,“你别叫嚷,仔细隔壁听见?。”
妙真把脸一偏说“不行?,你该回去睡了。”嘴上却不禁笑着,身上也是不由自己?地软化。良恭知道她?不过口是心非,缠.绵地亲.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剥开了彼此?的衣裳。
她?嘴上还在含混推着,“这?是人家家里呢。”行?动上早把他脖子吊住,不像要放的样子。
这?一闹,不免睡得很晚,不知几时良恭走?了,妙真迷迷瞪瞪睡醒过来就不见?他,听见?外?头有人吵闹。爬起来看时,已是日挑枝头,连早饭时候都?过了。外?头乌糟糟好些人在说话,她?爬到榻上去,两手圈在太阳穴两边细瞅,看见?院中站着好些仆妇。
原来是邬老爷为避嫌疑,不往这?头来,早上是在邬夫人屋里吃的早饭。因和她?说起要钥匙事,邬夫人抵死不肯,给?邬老爷踢了几脚抢了钥匙,吩咐下人送到白池这?头来,便自行?往外?头去忙。
邬夫人哪里甘休,趁着他出门,后脚就赶来找白池讨回钥匙。白池不给?,两班人就在院中争执起来。
那?邬夫人,两手叉腰,乌眼鸡一般骂着,“小骚.货,你成日家在那?孬贼根子面前煽风点火,撺掇着他来打我,你以为老娘不晓得?昨晚上一定又?是你挑唆的,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要他来抢我的钥匙!如今管账的是你,管银子的也是你,你打的什么主意?,当我猜不到?”
白池捧着个肚子慢条条从廊上走?下来,无?所顾忌地哼着笑,“我能挑唆也是我的本?事,你要是厉害,怎么挑唆不动他来打我呢?”
邬夫人忙转着向家仆指一指,“喏喏喏,都?听见?了吧,这?小骚.货认下了,就是她?吹的枕边风,她?想翻天呐。”
众仆妇不敢搭这?话,白池凛凛地笑锁一眼,又?哼着笑。反正就是这?些话传到邬老爷耳朵里也不怕,他和邬夫人闹,并不全为什么人,是他自己?被压了许多?年压出了一肚子的邪火。昆山县谁不知道,邬老爷起先?时做生意?是靠着他太太的嫁妆,人背地里说起他,总要偷偷笑,说他是靠女人发的家。
唯有邬夫人跟前那?妈妈敢来帮腔,“这?还了得,做小的压过做大的去,谁家有这?规矩?真是反了,告到衙门里,看不打你几十个板子!既然把账交给?了你管,银子你就管不得,否则岂不是叫耗子看粮仓,都?随你自便了。”
白池斜着瞥她?一眼,“你算什么东西,我和太太说话,轮得到你一个老不死的来插嘴?你要告只管告去,正好,过两日我要往林大人府上去一趟,和他夫人说说话,我看林大人拿不拿板子来打我。”
这?也是邬夫人恨死她?的地方,不但在家里篡她?的位夺她?的权,连外?头的交际应酬也渐渐抢过她?的风头。她?自己?本?来就悭吝粗鄙,不大会和人说话,往日得罪了人家也不知道。偏这?狐狸精在外?头装得落落大方,端庄得体,处处把她?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