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病也怪, 糊涂与糊涂也是毫不相干。妙真一时把邱纶认作她的丈夫,一时?也把他归为索命恶鬼。
她病得颠三倒四,邱纶一时?也没个章法,只顾着劝说:“你好好看看, 我是邱纶, 你的未婚丈夫啊。难道你竟忘了?前几日元夕,我还领着你上街去逛过?一回的。”
他蹲下去, 握着她两条手?臂, 摸到一片冰凉。满屋里扫量一眼, 不见有个炭盆, 就责怪, “也该给她点个炭盆取暖, 她身上冰的很。”
瞿尧却道:“不是不晓得, 只是她上晌把炭盆踢倒了,屋子?险些没点起来?,谁敢再点?不信你看那帐子。”
床边月钩挂着两片红绡帐,右面那一片底下给火燎了一片, 烧得参差不齐。邱纶见状, 不好再怨怪,只好立起身来?解妙真身上的绳索,“解了也不怕,让她到床上去,拿被子?焐着, 我守着她。”
说着哄着妙真到铺上去, 拿被子?把她裹住, 他就坐在床沿上,寸步不离。
瞿尧最怕绊在家里看顾女人, 又怕邱纶照顾不到,最终还是要喊他帮衬,便提议,“我看我还是去将良恭叫回来?。想元夕已过?,他家中也没甚可忙的,就让他提早回来?。”
林妈妈听见这话,倒止住了哭,忙把眼泪揩着点头,“这是正?经话,你此刻就去。”
不想邱纶不肯,他想自回到嘉兴来?,良恭不在跟前,只他与妙真两个简直好得蜜里调油。那良恭倘或回来?,碍在跟前不说,又还常出言不逊惹人生气,偏妙真还有些维护他似的。
最紧要是,他也不算太?蠢,隐约感觉得到良恭对妙真有些不寻常的好。没见过?哪家的奴才尽心如?斯,为二两多银子?各地奔波,未必还指望尤家还能有人提拔他不成?
便一口否决下,“叫他来?做什么?他还能治得了失心疯不成,他又不是郎中。”
瞿尧道:“他虽不是郎中,却有法子?哄姑娘。前两回都是靠他哄着,姑娘才肯安分些。”
林妈妈也坚持要叫良恭,自己也实?在支撑不住,便不再商议了,也不顾邱纶脸色不好看,一面起身回房,一面叫瞿尧找到凤凰里去。
这时?节虽是雪融冰消,却仍春寒料峭。凤凰里的白日是一片冷清,寥寥几户人家都没有闲空过?分流连大节刚去的气氛里,皆忙着外头谋生的勾当。
良姑妈因为良恭说定在家,心里高兴,病也缓和许多,就仍往隔壁那户人家的馆子?里去上工。家里只得良恭,也未闲着,正?忙在案上临摹王相公交托的那张残画。
说定元夕过?后送去给人的,前些时?为过?节犯懒,也有些心不在焉,便耽搁到时?下来?,再不动手?,只怕过?两日不能交差。
案上摆着好些颜料,颜色之贵,良恭心里嘲笑着,他这一生,做一笔亏本的买卖就够了。因此这些颜料都是叫王相公那头预备下的。他坐在长条凳上,一脚踩在凳子?另一端,嘴里叼着支画笔,手?上飞龙凤舞地挥着一支,时?不时?换下嘴里这一只去勾勒几笔。
画得正?是得心应手?畅快淋漓的时?分,倏闻得院外有人喊:“良恭在不在家?”
他心里猛地发烦,不欲理睬。那人又连问?了几声,他辩出是瞿尧的声音,待要出去,起身又犹豫了片刻。
末了还是开门出去,“你怎么找来?了?”
瞿尧回头来?笑,“原来?你在家,我在外头敲了几回院门,没人来?应,见门没关死?,就走?进来?了。你是在午睡?”
良恭往正?屋里瀹了碗热茶,出来?将他请进屋里坐,“你找我有事??”
瞿尧看见那八仙桌上的画,待拿起来?细看,给良恭摁了回去道:“墨还未干。”
他就歪下脑袋看,勉强也能看出好坏,乍惊乍喜地,“想不到你还会画画?”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瞿尧抬起头来?道:“姑娘晨起病发,把花信给烫伤了,林妈妈那身子?骨,自回到嘉兴来?便一日不如?一日,我又不会照看女人。虽有邱纶在,他一个人未必看顾得过?来?,所以我和林妈妈商议来?叫你回去。话说回来?,怎么元夕都过?了你还不回去?”
良恭椅上倚着坐,微仰着头吁了口气,“我家里有些事?走?不开。她怎的又病发了?”
“谁知道?那病还不是说发就发,差点没把屋子?点了。”
良恭阖上两眼片刻,仿佛在下决心,又睁开立起身,“那我跟你回去看看。”
便丢下那张半成的画,并瞿尧往九里巷走?。一路上都是低着头,有些迫不得已的情绪。
甫进妙真屋里,就看见满地的碎瓷片,不知摔了几个杯碟。又听见妙真在屋里央求着,“不要害我,求求你不要害我……”
踅进去一看,倒是妙真手?里握着根细细的金簪子?。邱纶额角流着血,他也没顾得上自己,更顾不上来?人。一手?搂着她,一手?抢夺她的簪子?,“没人害你,你先把金簪给我。听话啊,先放下,一会再伤着你自己。”
妙真仰头看见他脸上的血,有些呆滞住了,就随他把簪子?拿走?。他把东西轻轻放在妆台上,生怕忽然弄出什么声响又激着她,一面揽着她往床上去,“你先睡会,大白天的,怎会有强盗贼人进来??不怕,先睡,我就坐在这里替你守着。”
待妙真睡下去,良恭才往床前走?来?。妙真目光缓慢地落在他身上,见他眼睑下有一抹湖绿的颜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着坐起来?,两手?环住他的腰,向他问?:“爹,您是从哪里过?来?的?”
良恭与邱纶皆是一惊,可又没法子?同她讲道理,因此都没说什么。
邱纶坐在床沿上,剔良恭一眼,微微把身子?转正?了,耷着背说:“她这一日都是这样,谁也不认得。才睡了一会起来?,益发糊涂了。”
末了他额上有滴血砸在地上他在惊觉到有伤,抬手?一摸才感到疼,“嘶”了口气,走?到妆台去照镜子?,太?阳穴上头竟是条斜斜的三寸长的伤口。
良恭也顾不得他,掰开妙真的胳膊坐下来?,端详一会妙真的神?色。
妙真这会缓和许多,脸上笑着,抬手?在他脸上抚一抚,目光有点痛心似的,“爹,您怎么就瘦得如?此了?”
她一再这样喊,良恭没有惊了,心里倒觉得是占了她的便宜,有些报复的快意。因此就把那日凌晨在这房子?外头感到的一点痛苦忘了。他咧开嘴一笑,随她的话去编,“这一阵爹在外头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怎么能不瘦呢?”
“那您往外头去做什么?该好好在家待着啊。生意上的事?再要紧,还能要紧得过?您老人家的身子?骨去呀?”
良恭顽劣地笑道:“我儿?懂事?许多。”
妙真受了夸赞,益发想起来?要孝顺,便要下床,“您坐会,我去吩咐厨房里给你烧几个您喜欢吃的菜,再汤壶热热的酒来?。”
给良恭拉住,“我才吃过?饭,不必忙了。是你娘打发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在睡觉。”
她小时?候,曾太?太?喜欢管着她午睡。她又躺下去,把被子?裹住身子?,“我这就睡。爹,晚饭咱们桂兴铺子?的炸货好不好?”
良恭答应着,把被子?掖了掖,守着她阖上眼睛。倒有这点好,她一发病就睡得多,因为每回闹起来?都是拼尽一身力气和精神?。
不一时?妙真睡着了,听见老五叔在外头说请了个郎中来?,也不必多余来?看妙真,良恭只照旧叫他开一副安神?的方子?。郎中答应着,又往西屋里瞧花信的烫伤。
邱纶在榻上生闷气,听见瞿尧进来?喊他也去看看额上的伤,他才很不情愿地立起身。起来?又看防备地望了良恭好一阵,怕他背着他与妙真过?于亲昵,不放心,又走?到床前来?看妙真到底是不是睡着了。
听她的呼吸的确是睡去了,他便捂着额角向良恭说:“你也不必在这里守着了,下去忙你的。”
良恭听这口吻,仿佛这里全由他做主了似的。心里不高兴,并不搭他的腔,只起身走?到榻上去歪倒着,把眼阖上,也是要睡觉的模样。
邱纶暗咬两回牙,往西屋里去瞧伤。说不要紧,皮外伤,只开了些外敷的药。
倒是花信腿上烫起一片水泡,疼得她直怨着妙真,又不能说,只卧在床上掉泪。郎中吩咐用烧过?的针把水泡挑了,再搽些烫伤膏子?,待它?慢慢愈合。
少?不得要费些日子?,花信向瞿尧瞅一眼,“我也下不得床,姑娘那头,恕我不能去伺候了。”
瞿尧一时?僝僽不已,这家里又添个病人,哪有许多人手?来?做事??也只得道:“你只管养你的伤,姑娘屋里有邱三爷和良恭。”
这厢出去,听见妙真睡下,有人守着,便自往街上去访个朋友。这朋友姓周,称他周万里,因他官场东来?西去跑些小买卖,一年到头都在外奔波。赶上今年年后在家,一时?还未出去,便常与瞿尧一处吃酒。
这周万里见是瞿尧来?访,忙请他坐。一面款待茶果,一面问?道:“上回我同你说下的那笔买卖,你忖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