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香愈是劝她,劝得好不好不管,反正自己是称心如意地辞出去了。妙真也不收拾茶碗,仍旧趴回窗户上去,望见?那几只被锣鼓惊断的麻雀,又在?暮色里飞回来了,栖在?那老垂柳上。
这天很冷了,夜里失去人的喧哗,又起三更风,吹破一点残梦。
妙真睡不着,只管每白天黑夜地在?榻上歪着。她趴在?炕桌上,歪眼盯着屋顶上那根横梁看。心里忽然冒出个疑问?,这么根木头,真能砸死人?
越看越有些不信,非要亲身试试看。便把帐子摘来剪成条,一段一段地结起来,抛到梁上,打?了个重重的死结。又搬来根梅花凳,没多思量,踩着上去,就把脑袋套到布条结的圈里。
心想?着这世间不也是个怪圈?因果相连,福祸相依,她前半生享尽了别人没享过的福,后半生,只剩望不到头的痛与苦了。
光是想?想?就觉得难捱,她把眼一闭,“咣当”一声蹬掉了梅花凳。
以为是死定了的,谁知?外间也忽然“咣当”一声,有人踹门进来。眨眼的功夫,妙真就给人抱到了床上去。
待看清来人是良恭,她倒很放心,把一个手指在?唇上比一比,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嘘,不要告诉人家我上吊。”她慢条条地向里头翻个身,又说:“我丢不起这个人。”
反正是死不成了,还得活着。既然活着,脸面好歹要保住,她才不要人家笑话她。
良恭没答复她,她又翻过来,张了张嘴,露出一线若有还无的微笑,“你听没听见??”
良恭这一辈子讲得最大胆的一句话,就是此刻这一句,“我今晚上守着你睡。”
妙真晓得,他是怕她再寻短见?。可这种事?也就刹那间的冲动而已,现?下那股冲动过去了,心里倒是一片黯黯的平静。
她笑着,“你只管睡你的去,放心,我保准再不做什么傻事?。”
他并不动,就在?床前垂着眼,把她酽酽望住。目光与那昏黄的烛光一起,将她温柔地包裹住。她心里忽然袭来酸海的浪潮,眼里也有了一点泪意。
隔了须臾,她道:“你要守也随你。”
良恭从?铺上取了个枕头,搁在?底下踏板上,人就卧倒下去。炕桌上半根残烛还奄奄一息地燃着,妙真知?道赶也赶不走他,就翻过身去,预备睡了,“你去把蜡烛吹了。”
良恭翻身起来,走回来的时候,在?漆黑中听见?她的啜泣。他在?床前立了一会?,看着她浮沉的一点轮廓。从?而他想?到这一段山一程水一程的路途,是为了什么?说为前程那是自欺欺人,其实不过是为她。因为她,也使这千万里的路,走得格外深刻。
他没犹豫,睡到了铺上,从?背后把她拥着,仿佛是丢失许多年的善良和脆弱失而复得。他此刻审视自己,也多了那么一份温柔的慈悲,不再苛刻地要求自己一定要凤凰腾达。其实多半人人都生而平凡,但要承认这平凡,是需要历经沧桑的。他历经自己的沧桑还不够,终于在?她的沧桑里,才看清这一点。
他将曾想?象的宏图霸业式的成功缩小在?他怀里,往后所求的成功,不过是一个平庸男人的成功,想?要他爱的女人快乐一点。
妙真慢慢在?他怀抱里转了个身,以为眼泪早在?前几夜就流干了的,想?不到眼泪这东西没完没了。生命的苦如此冗长,眼泪自然也应当伴它那么长,此刻就流完,往后又流什么?
她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怀里,哭得累了,终于能睡过去。
痛哭过这一场,妙真的哀恸仿佛是减轻了许多,这一夜睡醒起来,觉得心情一片苍白,什么伤心沉痛都没有。看见?良恭睡在?旁边,也不惊怪,听见?他呼吸声有些重,就俯下去捏住他的鼻子。那呼吸停住了,她觉得好玩,放开一会?,又去捏住。
这回捏住就没松手,见?他眉头渐渐扣在?一处,脑袋摆了两回,她益发感到有趣。慢慢的,又嫌不够,便拿了个枕头捂在?他脸上,两手死死摁了下去。
良恭险些窒息过去,挣脱起来一看,妙真笑得极不平常,眼睛发着狠朝他逼近过来,“你是恶鬼、你是阎罗王、你想?来索我的命!”
倏然间锣鼓大作,外院又做起法事?来了。妙真陡地朝窗户上一转眼,跳下床。她往外头奔去,拉开门,天色只蒙蒙亮,假山后头那间厅上点着好些灯。
亮得仿佛是烧起来熊熊烈火,她忙跳起来嚷,“着火了,着火了!……”
刚喊了两句,就给良恭捂着嘴拽回房内。他将她抱回床上去,妙真仍在?他怀里猛挣,一面嘀咕,“你想?烧死我!你们?想?烧死我!你们?都想?要我的命……”
晓得她是发了病,良恭待要去喊人,又脱不开身,只得拿昨夜那条结得长长的帐子暂且将她绑在?床上,方脱身去叫了众人。
天色还早,宾客未至,尤家的下人都汇到这屋里来。林妈妈本因连日哭得不好,就支撑不住,忽见?妙真给反手绑在?床架子上坐着,一壁挣扎,一壁念念有词地絮叨着什么。她老人家一时觉得天都塌了似的,在?那里哭得捶胸顿足。
只得良恭主?持着局面,恐怕勒疼了妙真,一面要将帐子解下,一面吩咐,“瞿尧,你去请个郎中来,抓一副安神定气?的药,不许叫外头知?道。花信,你仍服侍林妈妈。宁祥,你到外头灵前支应着。”
瞿尧却走来拦了他一下,“我看还是先这么绑着,你没见?过这阵仗不知?道,从?前就听我爷爷说,先太太发起病来时是要伤人的。就是不伤人,伤了她自己也不好。”
良恭没理?会?,一径解开妙真,就坐在?床上,一手将她两个腕子揿在?怀里,“不妨事?,我来看顾她。你们?自去忙外头的事?,倘若有人要来瞧姑娘,就说她夜里哭得多了,着了风寒。”
大家答应着出去,林妈妈一时哭得没了声,强撑着走上前来看妙真。妙真因连番的挣扎有些乏累,双手又还在?良恭手里挣脱不开,索性就把脑袋搭在?良恭肩上,乱蓬蓬的头发里笑着斜睇林妈妈,“你是谁?你难道也要来害我的命?”
林妈妈双泪一落,有些发昏,就朝后仰去。花信过来搀扶,走时嘱咐良恭,“有事?情你叫我,妈妈睡下了我就过来。”
日影东出,金红的光糊在?窗上,一时辨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良恭忙过这一场,此刻歇下来,才觉得心内是茫然一片,对眼下这局面没有头绪,也没有办法。
斜下眼一看,妙真在?他肩上睡着了,两帘浓密的睫毛偶然颤动两下。他把她放倒在?枕上,走到榻上去坐着发呆。
个把时辰请来个郎中,望闻问?切一番,说是得了疯症。瞿尧气?得跳起来,“这还用你说?只问?你有没有什么方子能治!”
也是多嘴问?这一句,要是能有法治,当年先太太也不至发病而亡。那郎中果然摇首,“从?没有听见?这病能有药医,倒是听说过有自己好了终生不再发病的。待老朽先开些安心静气?的药来给小姐吃,看看能不能暂且醒过神来。”
待送去郎中转去林妈妈房中后,瞿尧又折身回来,坐在?椅上叹气?,“就是醒过神来也不见?得是他的药治的,这病本来就如此,一时好一时疯的。”
良恭坐在?榻上久不作声,觉得脑袋重得很。昨夜不敢睡,好容易熬到五更天,刚迷糊过去一会?,睁眼又是这情形。
他觉得身体的疲惫倒是其次,要紧是心内晦淡淡的一片,不知?道将来如何。他忽然很怕,不论是安家先太太还是尤家先太太的死,都似根绳子悬在?山崖。他是走在?绳索上的人,半点不敢松懈。
他提起精神取了纸笔过来,因问?瞿尧:“你知?道先太太发病时都有些什么症状?你说给我听,我记下来,好防备意外。”
瞿尧无力地笑了下,“我也是听爷爷说的,邪门得很,这病发时也没个征兆,发起来简直像变了个人。打?过丫头,那么个温柔和善的人,动起手来真狠。还持刀伤过老爷,自己拿头撞过柱子。还有一回,拿把剪子到厨房里杀了两只兔子,连皮也没剥,在?灶上蒸了端去给老爷吃,告诉老爷说,那是神仙肉,吃了就能长生不老。清醒过来后,人家告诉她,吓得她往后看见?兔子就打?呕。”
良恭提着笔又搁住,根本不用记录,压根没什么可循的规律,要不能叫疯症?
他又无力地将纸笔拂到一边,叫瞿尧看顾着一会?,自往林妈妈房里去。因怕妙真发起病来时花信按她不住,便和林妈妈提议白天他在?正屋里伺候,夜里再换花信进去。
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了,林妈妈撑着起来,满口答应,“好好好,你是男人家,力气?大,出什么事?你也摁得住。”
花信正背身在?那里滗药汤,听见?登时大松口气?。她从?前虽未亲眼见?过,也是听过不少先太太发病的情状,简直吓人,没得白白把小命丢了。就是夜里去守着,妙真也睡了,想?必不大要紧。
她这会?觉得小命是保住了,忽然悲从?心起,在?那里哭起来。
外头宾客们?也陆续来祭奠了,那里也是哭,这里也是哭。这声音嗡嗡的把天罩住,就是太阳出来,也仍觉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