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的雪光透进来, 铺得尤老爷脸上也是白白的,手脚跟着凉了?半截,任凭书房里?炭火烧得如何旺,心里只管打着冷颤。
他想了?半晌, 决定这时候得该抛的抛, 该舍的舍。邱家紧盯着这份差事不是一两日了?,李大人又与他们家有亲, 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便勉强笑道?:“我也犯着同大人一样的烦难呐, 几头顾不上, 今年家里?的事情多, 只怕二三年都不得清静。我家大姑娘要预备出阁了?, 好几处的生意又都出了?些岔子, 这一年, 我都不得闲往苏州那头去?,只派管事的家人看顾着。我想着贪多嚼不烂,这样下去?,只怕耽误苏州织造的事。我有几条命敢耽误朝廷的差事?”
说话一面?笑着, 一面?慢慢摇手, “实在是老了?,不敢再逞强兜揽了。还请大人向?朝廷替我请个?辞,横竖那份契,都是同朝廷一年一年签订的。”
李大人听后只是平静地交叉着手微笑,“都说做商人的恨不得把天下有利可图的事情都揽净, 我看倒不能一概而?论, 你尤老爷就不是这样贪心?的人。”
说着又猛地打个?转弯, “我听说朝廷有好几年没给你结银子?别是怕朝廷拖你的账越拖越多,所以急着丢开这摊子吧?”
尤老爷虽也有这份心?, 哪敢明?说?说了?就是伤朝廷的体面?。忙摆头,“不敢不敢。小的哪敢有这心?思?朝廷自然?是有朝廷的难处,不过几十万银子,比起那些军饷民生上的开销,我这算什么?户部自然?是先紧着要紧的办,总是要办到我这里?的。”
李大人点头笑道?:“朝廷一心?为民,尤老爷虽是商,也是民,能体谅朝廷的难处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朝廷自然?也体谅你,既然?你脱不开身?,苏州织造那头的差事,我代你向?朝廷请辞吧。尤老爷是个?厚道?人,我李某也厚道?,就给你提个?醒,上头这阵正在查从前与冯大人结交谋私的一些商人呢,你可要当心?。”
“多谢大人提点,小的感激不尽。”尤老爷立起身?来打拱,向?前进了?两步,“要是朝廷有什么旨意传下来,还望大人照拂,小的倾家荡产,无?以为报。”
“客气,客气啦。”
二人又再浅叙一番,尤老爷这厢归家,便答应了?妙真到湖州去?的事情。
曾太太还奇怪,“你怎么忽然?又变了?主意?早前死活舍不得她去?,出门一趟给风吹弯舌头了??”
回首一看,尤老爷坐在榻上,轮廓被窗上惨淡冰冷的一点雪光包围着,早没了?平日里?那份乐乐呵呵的豁达态度。
她心?陡地一跳,忙驱散了?屋里?的下人,端着茶走来,“怎么了??看你这脸色,好像是翻了?天的样子?你是到哪里?去?回来?”
尤老爷垂沉着脑袋,黄昏的天色也跟着黯败下来,“我到李大人府上去?了?一趟。”
“他肯见你了??”
“早就该想到,他前头避着不肯见,不是单为了?邱家。”
“那还为什么?总不是咱们别的地方得罪了?他,从前咱们和他都不认得,更没打过什么交道?。”
“为冯大人的事。”
“冯大人怎么了??”
尤老爷将搁在炕桌上的手半蜷起来,捏住一片袖口?,“冯大人被下了?狱了?,他头上的靠山坍了?台。他走时我就很疑心?,怎么朝廷忽然?调他回京去?,还不就是为了?跟他算账。”
闻言,曾太太脸色煞白地坐在榻那头,“冯大人出了?事,那咱们家是不是也要跟着倒霉?他在嘉兴任上的时候,满城乡绅,可是同你走得最近。”
“我就是在琢磨这个?。只怕李大人听见了?什么风,这才避着我不见。”尤老爷思虑片刻,将手一摊,“话说回来,我到底没做什么有违国法的事情,苏州织造的差事,也是我凭本事争来的,并不是走的冯大人的门路。”
曾太太急得捶两下炕桌,“哎唷,你这样想,人家未必会这样想!就凭咱们家这些年送给冯大人那些礼,就能定你个?贿赂官员之罪!”
尤老爷隐隐抱定一线希望,“朝廷这些事情扯来扯去?都是党羽之争,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不过是个?小小商人。冯大人既已定了?罪,何必再扯上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小的人物?还不够刑部都察院忙的。”
说着,灵光闪动,忐忑道?:“我就怕……”
“怕什么?”
他看了?曾太太一眼,忽然?松缓地笑出来,“没什么。我看,不论眼下局面?如何,还是让妙妙跟着鹿瑛去?湖州,免得叫她看见家里?头这些事,跟着瞎忧心?。她又不懂这些。”
他尽管笑着,曾太太也不再追问?下去?,只点了?点头,彼此都是多心?多疑的样子。这份忧虑都落在心?里?拔不出来了?,只是两人面?上都装作相安无?事。
只等年节一过,尤老爷便以年礼之名,打发人抬了?几口?箱子往李大人府上去?。
李大人在房内笑着检看箱内的银子,剪着胳膊把管家回瞟一眼,笑问?:“管家,你说,是外头的雪白啊,还是我这些银子白啊?”
管家哈着腰在后头亦步亦趋,满脸谄媚,“雪花银雪花银,自然?是与雪同白了?。老爷英明?,既赏了?邱家差事,又得了?尤家的好处,如今这两家都巴望着老爷您呢。”
“嗨,邱家是亲戚,帮了?他们,也是帮我自己个?儿。好在这尤泰丰也算有眼力见儿,晓得主动退步抽身?。可惜啊,他这会儿想抽身?也晚了?。”
“这……”管家将几口?箱子睃一眼,因问?:“咱们收了?他家的银子,难道?放着他家不管?只怕不好开交吧?”
李大人没奈何地摇了?下脑袋,走到椅上吃茶,“不是我不帮,是我帮不了?。朝廷拖欠了?他好几年的货款,其实我在京时就晓得些内情,户部是按年清了?他这些账的。既然?清了?账,尤家却没收到钱,你想想,那些钱都是进了?谁的口?袋?这些人,过了?手的银子要叫他们拿出来,谁舍得?如今上头的官不想还他这笔账,只好治他个?罪。谁叫他偏又与冯大人往从亲密呢?把他往冯大人的事上一牵,可不就顺理?成章了??再抄他的家产,又是一笔横财。”
“嘶……就怕老爷收了?他的银子,又不帮着他说话,他回头下了?狱,把您给咬一口?,那就不好办了?。”
“咬我?他没那么傻,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外嫁,一个?还没出阁。回头朝廷办到他府上,这笔钱,就当是保他那个?未出阁的姑娘,不算我白拿他的。他也犯不着为了?几万银子得罪我们这些地方上的人。何况他怎么说得清我到底有没有帮他说话?我说了?,只是官微言轻,说了?不顶用嘛!”
正说着话,听见小厮来报,说是邱家来了?人。李大人一面?着人请来,一面?吩咐人抬了?箱子下去?,又转到案后提笔写信。
未几见一意气风发的青年进门,穿一件灰鼠毛大氅,脚踏羊皮皂靴。嫩白嫩白的脸,炯炯发亮的眼睛,冻红了?鼻尖,说话一吐气,就有些孩子般的稚气。
便是那邱家的三公子邱纶,此人在家也是惯坏了?的,有些不讲礼数,不等人请,一股屁股就在窗根底下的官帽椅上,把一腿高高地挂在扶手上头晃荡着,“舅舅,您叫我来做什么?”
实则这李大人并不是邱纶的亲舅舅,是拐了?几个?弯的表舅。不过当今世下,凡是官中有人,没亲的也恨不得磕头认了?个?亲,何况是本就有些干系在的。
李大人刚好写完信,折在封内,向?前推在案上,“你亲自往苏州去?一趟,把这信交给你父亲,告诉他,苏州的黄大人是我的至交好友,看过这信,自然?替他在织造局走动。这份皇差,明?年就能落到你们邱家头上了?。”
邱纶放下腿,朝前微微欠身?,“唷,尤家不争了??”
“争?姓尤的就是有这份心?,也没这力气了?。现如今,他尤泰丰保不保得性命都是难说。”
“这么严重?”那邱纶惊诧地将眼珠子一转,转着转着,又事不关己地笑起来,走到案前取信去?,“舅舅,既然?他们家到了?这地步,那他家大姑娘,就能转许给我了?吧?”
李大人剔眼看他片刻,随手抄起一本书朝他脑袋上拍去?,“没出息!就惦记女?人。我听你母亲说这一二年间就要给你定一门亲事。何况人家小姐也是定了?亲的。”
“定亲怕什么?我不定就是了?。她那头难道?就不能悔?再说了?,她还没出阁呢,要是尤家被抄了?家,她也是要受牵连的。这么个?大美人,难道?您忍心?看她充为军妓官奴?还不如嫁了?我。”
“美不美的我没见过,不知道?。我只知道?,尤家遭了?灾,就和你邱家门不当户不对,你父亲还肯?别想这些花里?胡哨的事,老老实实的往苏州去?。”
眼见李大人已有些不耐烦,那邱纶只得瘪瘪嘴,揣着书信辞将而?去?。
来回都是骑马,有二三家丁在前头吆喝着赶街上的人,邱纶歪歪洋洋地坐在马上,好不张扬烜赫。
有道?是狭路相逢,可巧节后忙得脱不开身?,曾太太只得打发妙真往一户不大要紧的远亲家送年礼。妙真因带着好些东西,便套了?马车出门,恰是迎面?驶来。
邱家因如今一府之长官换了?他们家的亲戚做,连家丁的气焰也是水涨船高,不管对面?来人是谁,先扬着手嚷开,“让开让开,没见着我们三爷的马吗?让开,有点眼力!”
驾车的恰是良恭,老远就看见前头闹哄哄地在赶人,也不知是谁家的马如此嚣张,心?下很有些看不惯。
终于是赶到他这里?。他朝那马上之人眺望一眼,勒停了?车,支起一条腿来,“路是大家走的,怎么偏叫人避你们,你们不晓得避人?”
那小厮反手朝肩上指一指,“嗨,你这不长眼的狗杂种,也不看看是谁家的马! 想必你不认得,不妨告诉你听,那马上坐的是邱家的三公子!”
良恭不禁细眺一眼,看见那公子衣着华贵,洋歪歪地拉着缰绳立在那里?,面?孔比他还不耐烦。他哼着笑道?:“原来是邱家。我眼拙,还以为是皇上他老人家的御驾出巡到咱们嘉兴来了?呢,好大的阵仗。”
人堆里?忽然?有人轰然?一笑,几个?小厮慢慢砸这话才回过味来。把三爷比作皇帝,岂不是把他们比作没根的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