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宅内院的正堂内,孟桑和叶柏相对而坐。
婢女们收拾好坐床和桌案,奉上糕点蜜饯和热奶茶,又给暖炉里添了炭火,然后才躬身退至一旁,眉眼含笑地盯着叶柏瞧。
孟桑瞥了一眼面红耳赤的小表弟,下意识回想起方才瞧见的热闹场景,不由偷笑。
今日她算是亲眼瞧见,什么叫做“纯情小书生误入盘丝洞”了。
她心中发笑,面上到底顾念着小表弟薄薄的脸皮,朝婢女们使了个眼神,示意她们先下去。
婢女们会意,故意摆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来逗小郎君,款款离去。
至此,堂内仅留下叶柏和孟桑姐弟二人。
叶柏好生松了一口气,将手里头的布包袱放到一边,抱着杯子小口抿着。
孟桑好笑地看着他,佯装严肃:“杜昉已经去国子监帮你买暮食,四下也无旁人守着。眼下你可以说说,究竟为何要离家出走了吧?”
闻言,叶柏喝奶茶的动作一顿,浓密的眼睫毛眨啊眨,嘟囔道:“是阿翁太过蛮不讲理。”
“自从前些日子,他得知我和阿耶早就与阿姐你相认之后,就一直郁郁于心,处处挑阿耶的不是。”
“今日用完朝食之后,阿翁身子好了不少,就将我和阿耶唤去书房。期间,阿翁一直在贬低阿姐,然后又训斥帮阿姐辩解的阿耶,说他目无尊长。我一时气不过,就好声好气地与阿翁争辩几句。”
说到这儿,叶柏气鼓鼓地皱鼻子,振振有声:“阿翁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后来竟然说我被阿姐带歪了,认为我不守孝道、尊卑不分,还厉声说什么‘她不是你阿姐’!”
小郎君的双眼之中,浮现出委屈:“可是桑桑你就是我的阿姐啊!”
“而且我觉得,桑桑你教我的‘人人平等’‘就事论事’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虽然我只听了一些外头传的闲言碎语,但也能明白过往之事牵涉太深。无论是姑姑,还是阿姐你,都有权利去选择回不回叶家。”
“可为什么阿翁听见之后,就像……嗯……”
叶柏卡了一下,一时间没搜刮出适合的描述话语。
孟桑想了想,挑眉补充:“像是被踩中痛脚后,张牙舞爪的狸奴?”
叶柏眼前一亮,先是用力点头,然后面带苦涩:“唉,阿翁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呢?”
“或许是他原本就这般独断专行,又或者他老了,所以脾性变得更执拗……这不是你的错,”孟桑莞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那你怎么直接离家出走了呢?”
“阿柏,这可不像是你会想出来的法子,也不像你会干的事。”
闻言,叶柏抿唇,显然有些不好意思,老老实实道出内情——
他的一番言论顶撞了叶怀信,后者罚他回院子闭门思过,还扬言暂时不让他回国子监。午后,叶简偷偷去到他的小院,又是安慰,又是肯定他的想法,然后讲了一些裴卿卿当年的事迹,说是给他解闷……
叶柏有点羞涩,又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我从姑母的事迹中得到启发,一等阿耶离开,就偷偷收拾一些要紧物件,仗着个头灵活、对府中熟悉,加之守门的阍人犯困打瞌睡,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来。”
孟桑脑子一转,立马就寻出其中的不对劲来,不禁失笑:“傻阿柏,这分明是阿舅撺掇你离家出走的!若是我没猜错,只怕阿舅还一路暗中护着你来务本坊。”
“啊?”叶柏睁大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可是我很小心,一直留意是否有人追过来呀!”
孟桑莞尔,扬声招来守着孟宅的婢女,问道:“叶小郎君过来时,可有人跟着?”
一名圆脸婢女笑道:“小郎君进门不久,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叶侍郎就送了两个大包袱过来。”
“叶侍郎特意叮嘱过,不让我们立即告知叶小郎君,说是难得见小郎君这般兴奋欢喜,不想过早扰了小郎君的兴致。他还让我们代为转告女郎,让女郎不必担心叶府那边带小郎君回去。”
“方才女郎回来得急,我们没来得及禀告……”
闻言,叶柏一腔的得意之情都被浇灭,小肩膀都耷拉下去了。
小郎君从小到大都努力在做一个乖孩子,从未干过如此出格的事儿,但他毕竟只是一名七岁男童,骨子里暗藏着一点调皮劲儿。他本以为今日突破束缚做了一桩大胆的事,必然让阿翁和耶娘大吃一惊,没成想处处都在叶简的掌控之下。
忽然品尝到如此高低落差,他不由失望极了。
孟桑听完后,便明白过来叶简的意思。她示意婢女退下,觑了一眼低落的叶柏,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安慰他。
好在,办事利落的杜昉下一瞬提着食盒从外头回来,立马解了孟桑的燃眉之急。
孟桑松了一口气,连忙招呼叶柏用暮食:“这两日你回了叶府,既没吃上月考宴席,也没能尝到百味食肆的新吃食,着实可惜。来,赶紧试试这腊味煲仔饭对不对胃口。”
她接过杜昉手中的食盒,亲自将里头的吃食一道道取出来,摆到叶柏面前。
除了一小锅腊味煲仔饭之外,还有一盅老母鸡汤、一小碟清炒时蔬等等,分量都不算多,但胜在种类丰富、营养齐全。
叶柏原本正郁闷着,抬眸瞧见孟桑将小砂锅的盖子掀开之后,全部注意力都被锅中的煲仔饭所吸引。
特制的砂锅十分小巧,里头被各色吃食铺得满满当当。顶部洒了少许芝麻作点缀,切成片的腊肠与腊肉整齐码成泾渭分明的两块区域,中间卧着一只鸡蛋,洁白的米饭从这些食材之间的缝隙里露出。
孟桑斟酌着叶柏喜欢的咸淡口味,将酱汁打圈淋入砂锅中:“拌匀了吃。”
“嗯!”叶柏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先将鸡蛋扒拉到一旁,熟练地搅拌起锅中吃食,随后转而用勺子舀了一些,张口吃下。
有砂锅这利器在,即便冬日寒冷如斯,煲仔饭也没有变得太凉,眼下还热乎着。
米饭粒粒分明,被拌匀后不仅裹上一层淡褐色,还泛着隐隐油光,口感软而不烂,香气沁人。
经过小火慢焗,两种腊味所特有的肉香已经浸入到米饭之中,为其增添一抹独特的风味。而腊肉和腊肠在切片之前,先后经过焯水、蒸制,吃着软硬刚好,咸甜动人。①
孟桑看他吃得起劲,笑着提醒:“底下有锅巴,也很好吃。”
闻言,叶柏从善如流地扒拉出底下的锅巴。
底部的米饭已经结成块状,底部泛着焦色,口感略硬,嚼着甚至微微有些粘牙。偏偏就是这种口感和香味,尝着却让人觉得比先前的米饭更香、更能勾起食欲。
腊味伴着米饭一起用,当真是在享受不过的一件事了。
叶柏警觉,哪怕来到孟宅,也不会轻易吃婢女递给他的吃食,故而早就腹中空空。眼下,他埋头扒拉着煲仔饭,时不时喝上一口鸡汤,吃得很香。
陪坐一旁的孟桑刚在食堂用过吃食,并不觉得饿,就随意拈起糕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她见叶柏专心致志地吃饭,本以为小表弟已经将方才的郁闷悉数抛之脑后。
没成想,叶柏将肚子填了个半饱之后,忽然气鼓鼓地抬起头,愤愤然开口。
“阿耶真是太狡诈了!”
说完这一句,他低下头,继续与美味的煲仔饭作斗争,势要将其全部吃光。
孟桑一愣,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与此同时,永兴坊的叶府之中,叶怀信与叶简已经对峙许久。
二人一站一跪,叶简腰板挺直地跪在桌案前,面色自然,瞧不出任何的异样情绪。
叶怀信微微眯眼,眼底蕴藏着无数风暴:“你近来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竟然纵容叶柏离家出走!”
闻言,叶简纹丝不动地跪着,半垂下眼帘:“阿柏只是去了他阿姐家中暂住,并不算……”
话音未落,就被叶怀信打断。
叶怀信一拍桌案,怒道:“何来的阿姐?哪来的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