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微露, 庭院蝉鸣阵阵。
裴扶墨心神不宁地解开几颗衣襟扣子,屋内闷热的气息不断地朝他身上涌。
忽的觉得一股烦躁袭来,就连心脏方才都抽搐了一下, 瞬间疼得厉害。
他站起来, 不耐烦地在屋内来回踱步,心里更是空荡荡的,莫名慌乱难以自控。
最终他行至临窗前, 吹了吹夜风试图冷静下来。
或许是他过于在意上辈子了, 这世的慕慕并没有做错什么, 若是他一再地防着她,又如何能好好的相处下去?
裴扶墨闭了闭眼, 脑海中上辈子的画面却恍然浮现, 他呼吸渐沉,再睁开时眼底荒凉冷寂。
方才那点迟疑也很快压了下去。
安静的屋内, 他低声自嘲地笑,遂转身朝屋内的黄花梨木柜前行去, 柜子打开,里面装了个华贵的紫檀锦盒。
里头的东西装的, 正是前世的他那可笑的满腔爱意。
重生后,他本就做好了与她一刀两断的准备, 这锦盒内的东西不过是上辈子的裴怀徵留给江慕慕的,不是这辈子的他。
宫宴时他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古槐树下埋着的这可笑东西取了出来。
如今这东西, 他不愿放在寒凌居, 只要有一丝被这世的江慕慕发现的可能, 他都不愿。
扔了,他又不舍, 便只能这般狼狈地带到了衙署。
他唇边浮起一抹嘲意。
断不干净的从来都不是这种死物,而是他自己的心。
周严这时面色慌张地进屋,回禀道:“世子,侯夫人请您现在赶紧回侯府。”
裴扶墨将锦盒收进去,冷眸扫来,语气带着一丝不悦:“何事。”
周严紧张道:“是世子夫人昏迷了。”
裴扶墨瞳仁骤然一缩,手中握着黄花梨柜门发出轻微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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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凌居内灯火昭昭,雕花窗倒映出屋内几道人影。
裴扶墨匆忙赶回来时,还未进屋便听见云氏和裴灵梦担忧的说话声,他心里猛然一沉,步子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房门推开,他肃着张面容,问道:“慕慕如何了?”
屋内的府医朱大夫正在垂首写药方,忽然听到这冷厉的声音,吓得手中的笔杆子跟着一抖,连忙回话道:“回世子的话,世子夫人不过是急火攻心,一时呼吸不顺,加上失水过多之下,这才无力晕倒了。待世子夫人一会儿苏醒后,喝下老夫开的药,很快便能痊愈。”
裴扶墨已大步行至榻前,他掀开缠花帷帐直接落坐在一侧,望着睡在榻上毫无气息的小姑娘,他的心就像是被狠狠揪紧似的疼。
云氏板着一张脸,冷声道:“你还知道回来了?公事便是那般重要?自己的娘子身子不适你不清楚?竟是还要我派人去衙署传话才能把你请回来!”
裴扶墨后槽牙紧咬,轻颤的黑眸未曾挪开,静默不语。
裴灵梦平日里最是向着二哥,但此刻都不由想要数落他,气愤道:“二哥,你究竟怎么回事,怎么能让自己的妻子生病晕倒的时候你都不在身边呢?昨天才休沐,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你又着急去上职,将慕慕丢一旁了?我可都打听了,慕慕傍晚从你衙署出来后她情绪就不太对劲……”
裴灵梦念叨了许久。
裴扶墨脸色越发沉如水,他一句不言,握了握江絮清的手心发现她冰冷的反常,便径直朝朱大夫面前行去,问道:“朱大夫,内子晕倒后可还会有其他的后遗症?”
朱大夫将写好的药方递给了安夏,便说道:“世子问的正好,老夫方才便想跟您提这件事,夫人她这回晕倒一半是因为急火攻心,但另一半则是她本身体质就较为虚弱,老夫方才诊她脉象发现,恐怕这是世子夫人自小便有的小毛病。”
果然。
裴扶墨哑声道:“内子幼时曾在冬日失足落水过一次,昏迷了整整两日才醒来,虽说身体调养了许久,但自那之后体力便比以往更为虚弱了。”
朱大夫恍然大悟:“原是如此,老夫观她脉象便是体虚,内有轻微寒症,不过这些算不得大碍,只要好生调养进补就好,不会影响到生命安危。”
听到这句话,屋内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接下来的话,令云氏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朱大夫面色愁苦道:“但世子夫人因幼时落入冰水的缘故留下了体寒的病根,恐怕多少会有碍于怀有子嗣一事……”
云氏惊地匆忙站起来,追问:“这是说,她今后不能怀孩子了?”
朱大夫连忙摇头,“侯夫人此言差矣,只是有碍于身孕,并非是永远无法怀有身孕,世子夫人过于体弱,怀上子嗣的可能性只较比其他女子要稍微低一些,不过世子不必担忧,同样是只要好生调养,这些都不算问题。”
朱大夫交代完一些注意事项,便提着医药箱出了寒凌居。
屋内气氛极其冷沉严肃。
裴灵梦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即便活泼随性如她都知道对一个女子来说,怀子嗣艰难是多么严重的事。
云氏叹了一口气,很想说些什么,犹豫一番,话到嘴边还是改口了,“怀徵,一会儿等慕慕醒了后,你定要亲自看着她将喝下去。”
裴扶墨半张脸隐在暗处,冷峻到无人敢接近,他一直望着床榻的方向,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
自从他性情大变后,云氏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小儿子了,更加看不懂他跟慕慕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时她看在眼里觉得他们无比恩爱,有时又觉得他们之间好似隔了许许多多,彼此怎么都走不近。
云氏想了想,还是又说了一句:“难以怀有子嗣的事,你先不要同慕慕提起,届时母亲会安排你长姐认识的妇科圣手给她瞧瞧的。”
裴扶墨淡声道:“儿子知道,母亲,慕慕该休息了。”
这句话便是赶人了。
云氏不好说什么,再数落下去也没意思,便拉着裴灵梦离开了。
母女二人出了寒凌居,正巧遇到裴幽站在院外,不知他等了多久,看见她们出来,裴幽面容急切地问:“母亲,慕慕她出何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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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扶墨坐在床沿边,一双波澜不惊的眸轻微闪烁,他认真地看着昏睡的江絮清,想要将她此时脆弱的模样深深刻印进心里的认真。
安夏这时轻手轻脚地端着铜盆进屋,盆子轻轻放落在木架上后,她便打算退下去。
裴扶墨忽然喊住她。
安夏背脊不由发冷,迟疑了下就低着头走过来。
裴扶墨眼神还没从江絮清的脸色挪开。
安夏侯了半晌实在难安,不明白世子突然叫住她做什么。
过了片刻,他将脸侧过来,语气沉沉地问:“夫人回府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安夏一直低垂着首,将事先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全部交代了出来。
哪想世子并非那般好糊弄的人,他面露不悦,“朱大夫说她是急火攻心,导致呼吸不顺才窒息晕倒,你跟我说她是回来后觉得很累才晕的?”
世子的声音着实可怕,安夏实在吓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平日只要夫人在时,他即便冷着脸也没让人这般恐惧,现在安夏觉得自己仿佛是衙署在等着受刑的犯人,惊悚万分。
她连忙扑通跪地,回道:“回世子的话,夫人傍晚从衙署出来后便魂不守舍,心情不虞,回来后又在屋里哭了许久,说了一些奴婢实在听不清的话,奴婢怎么都哄不好,后来夫人是真的哭到晕倒了。”
安夏担心裴扶墨不信,又伤心地补充了几句:“夫人当时哭得很难过,奴婢服侍夫人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夫人哭成那般……”
裴扶墨闭了闭眼,覆在膝上的掌心缓缓收紧,心里同样酸酸胀胀被用力拉扯一般。
她哭了?为何要哭。
安夏一直低着头,她不知世子听完这段话是作何感想,但只要是个正常男人听到自己的娘子跟他分开后哭到晕倒,也该会方寸大乱心疼不已啊。
室内寂静,落针可闻。
安夏想了想,还是冒死悄悄抬眼去看世子是何种神情,她刚偷偷将眼神瞥过去,就见到世子脸色的确十分冷沉,但并没让她所想的那般痛彻心扉的地步。
好似一直在克制,隐忍着什么。
安夏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两人了,分明年幼时是那般纯粹的青梅竹马情谊。
可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导致现在变成这般,忽近忽远。
回想当初,世子分明自己放下狠话不愿娶夫人为妻,后来也不知为何,他很快又改变了主意。
可偏偏娶回来后又不像别人正常夫妻那般恩爱,但当她觉得世子和夫人不恩爱时,偏偏他们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腻歪一起,况且昨日世子还特地休沐在家里陪了夫人一整天呢。
可谁能想到,今日同样的时辰,夫人却因为世子不喜欢她而伤心到晕倒。
良久,裴扶墨扫到江絮清轻微抽动的手指,他呼吸一滞,便道:“快,去将煎好的药端来。”
应当是夫人要醒了?安夏喜极而泣。
“是,奴婢这就去取药。”
不过片刻,安夏端着热腾腾的药进了屋内,她站在榻边踌躇不止,正要说她该负责给夫人喂药了。
裴扶墨便直接从帷帐内伸出手,将那碗还滚烫的药接了过去。
“你先下去。”
安夏犹豫了须臾,还是老实退了下去。
裴扶墨将药碗搁置在床边的案几上,温热的大手握住江絮清的手心,轻轻地来回揉捏了一阵,“若是醒了,就起来将药喝了。”
江絮清轻阖着眼,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艰难地道:“先搁那,我一会儿就喝。”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有气无力,不如以往那般婉转清脆。
裴扶墨神色微变,呼吸不由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