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结束后,叶沐回到住处,彼时才晚上九点半,一些外出打怪、采集的居民才刚刚回城,亦或刚刚在集市里吃完晚餐。因此住宅区尚有很多人进进出出,见到叶沐,大家一如往常般和她打招呼,有些人已经习惯于直接称她为“领主大人”,也有些脱口而出的依旧是“叶小姐”,然后反应过来,又赶紧改口喊“领主大人”。
叶沐并不在意这种细节,微笑着回应每一个人。当她进屋后关上房门,几位邻居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我对她是领主这事还是不太适应。”
“是啊是啊,我也是!我本来住在【魔龙小镇】,从领地初建就搬过来了,算是一步步看这个领地发展壮大的,也和她当了一年多的邻居……突然告诉我自家邻居是领主,咋说呢,就很割裂啊!”
“而且她还开餐厅……咱们还都吃过她做的饭……”
邻居们闷头吐槽一通,最终一脸复杂地散了。
他们都只是资质平平的普通居民,面对“邻居是领主”这个消息很难说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们也很难推测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更没法预料接下来的恶战究竟会不会硬,但他们知道,这位在居民区里和他们住着一样的二层小楼的女领主和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不一样。
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个看起来对他们并没有太多影响的“不一样”让他们莫名安心。
二层小楼中,以撒先进了卧室,叶沐饶有兴味地去厨房弄了两杯鸡尾酒才上二楼。
进屋的时候却发现以撒并不在床上,定睛一看,他站在窗前,似乎正在出神。
“以撒?”叶沐喊了他一声,以撒回过头,隔着卧室昏暗的微光,她依稀分辨出他眼底有压抑的情绪在闪动。
她想了想,回身关上门,又将两杯酒放到床头柜上,而后走到他面前,仰起头端详他眼底的情绪:“你在想什么?”
以撒沉吟了一下:“我有话想问你。”
他语中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先问……但你可以不回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叶沐抿一抿唇。
她猜他想问:她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在向王室宣战的那一晚,她借着上头,下定决心要将一切告诉他、也告诉身边的亲信们,因此她才会大大方方地开口向以撒和亚伦询问过往。
但当他们返回领地之后,以撒和亚伦倒是立刻将过往的事情都说给了她听,她却一时犯怂,逃避了自己应该做的解释。
……好在当时情势紧迫,有很多安排必须加紧做出好,比如派兵掌控新的领地就是刻不容缓的,让她顺水推舟地躲了应有的解释。
往后几天,他们也忙得像陀螺一样,事情一件接一件地来到面前,而且每一件都很重要。
但是,要解释的问题果然还是逃不过的!
——想想也是,她都像王室宣战了,手下的亲信们必然会比以前更想知道她的底细,由此也好进一步评判他们己方有多少胜算。
对以撒来说,这一点更加重要,因为她最终要推翻的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家族世世代代所统治的国家。
他有充分的理由探究她的一切。
叶沐心下清楚,这不是一个过分的问题。即便他说她可以不回答,但对她来说,最好还是给他一个答案。
她低头沉吟了良久,以撒始终静静看着他,正当他几乎要主动开口放弃的时候,她先一步抬起头:“这个答案或许会让你很震惊,所以……呃,你要不要坐下听?”
怎么?怕他震惊到腿软吗?
以撒失笑:“你不会真是我父亲的私生女吧?”
“那当然不是!”叶沐也笑出来,以撒摇摇头:“那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你说吧,就算你是黑暗法师安插进这个世界的人,我也不会惊讶。”
“……我跟黑暗法师倒没什么关系。”叶沐哑然,顿了一顿,“但我……或许和黑暗法师们也有一些共同点。”
她的心跳已经开始加速了。
以撒目不转睛:“什么呢?”
“我……”叶沐深呼吸了一声,想平复失常的心跳,然而心跳却变得更快。
她垂在身边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避开以撒的目光,直视着他的胸口,迫使自己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我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以撒一愣:“什么?”
“我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许是因为最重要的信息点已经托出,叶沐突然冷静了,她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抬眸迎上他的视线,“一个跟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嗯……没有魔法,但有科技。然后……不缺美食。”
两个世界的差别太多,她解释得很抽象。
以撒满目讶然,他试图顺着她的话脑补那个世界,但单是“没有魔法”这一点就难住了他。
他们之间因而安静了片刻,以撒斟酌着问:“你们的王室比这里要好吗?”
“王室?啊,我们没有王室……”叶沐笑道,“有些国家还有,但我所生活的国家没有了。那个地方,唔……当然也不可能绝对公平,那是不存在的。但是的确比这里要公平很多,至少没有这种来自于贵族阶层的欺压。”
她语中一顿,给出一个总结:“至少在明面上,大家是平等的。”
以撒再度沉默。
叶沐望着他的神情,一时难以分辨他在想什么。
——是不是她描述的制度对他而言太“离经叛道”了?
按理说应该不会,因为他都理想主义成那样了!
可如果他真的那样想,也可以理解,因为她所描述的一切确实与他所习惯的环境相距太远。
半晌,他抬了抬眼:“那我想,你来这里,一定是肩负重担的。”
叶沐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我是说,我想你注定改变这个世界吧。”他定定地望着叶沐,神情异常认真,“你会成功的。”
叶沐完全懵住了。
他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虽然在将这些和盘托出之前,她也想不出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但总归没觉得会是这样的。
她张着口看了他半晌,心底一些早已存在多时的疑虑终于翻涌而上,借着当下正盛的意外之感,她磕磕巴巴道:“不是……以撒,你就这种反应?”
以撒怔忪不解:“不对么?”
“我是说……”她哑了哑,“我是说,你真的不介意吗——不介意我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在这里真的毫无根基?也……也不介意我真的要推翻你的父亲?”
如果说她的第一个问题让以撒感到困惑,第二个问题便让他恍然大悟了。
——其实第一个问题只是个生硬的铺垫,第二个才是她真正的疑问。
以撒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叶沐便知他完全理解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思。
这是个很残忍的问题。
可现在直面残忍的“问题”,总比事到临头直面残忍的情境要强。
她于是尖锐地直言:“会死很多人的——你应该知道,我指的不止是将士、平民。如果我赢了,死去的人里就很有可能还包括你的父亲,以及你那个混蛋弟弟。”
以撒别开视线,看向窗外。
可叶沐的话没停:“你不要逃避这个问题,也不要问我能不能放过他们。”
“现在让我回答,我当然会说能——此时此刻的我也的确认为我能。”
“可真到了那一天,谁知道呢?在正常战争中,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
“他们可能会犯下无可饶恕的罪行,那么我就必须杀了他们才能平息手下与平民的怒火。”
“同样,如果我输了,那么面对这种死亡的就会是我。”
“以撒,你真的准备好面对这一切了吗?”
她说得直接到露骨,毫不委婉、毫不温柔。随着这一句句话,她眼看着以撒的脸上的血色一分分褪尽,直至变得苍白。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无力,这让她觉得对他如此步步紧逼是很不人道的事情。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以撒在她的话中心如刀割。
他固然没有天真到不去想这一切,可是“想到”和听到她掰开揉碎地直接将这残酷的未来说出来,完全是两个概念。
更何况……
这恐怕还是她避重就轻的结果。
还有更残忍的一点,她没有提及。
他意识到这一点,忽而笑了,他自己也很诧异他竟还笑得出来,不由复杂地摇了摇头:“其实,你大可不必跟我说这些。”
叶沐叹息:“不,我觉得……”
“但你既然问我。”他转回头,轻轻启唇,“我赞同你在晚宴上说过的话。”
叶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