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冷透了。
叶开拉开椅子缓缓坐下。阳光暖融融地笼罩着他。陈又涵早上应该起得很早, 他是如何轻手轻脚地下床, 生怕吵醒他。又是如何叮嘱多吉翻箱倒柜去找一张体面正式的信纸?在晨曦淡蓝的光线中, 或许多吉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他喝了一口, 吞下几片白色的药片, 转开钢笔, 开始写这封信。叶开想,那时候我正睡着。明明是要给他取暖, 自己却可耻地睡得前所未有地安稳深沉。
在阳光下微微透明的指腹沿着杯口轻轻划过。
是什么时候, 或许是第一缕光线终于透过窗头, 陈又涵放下笔,折起信纸,最后拢着他的额发凝视了几秒,终于拎起背包下楼。
叶开闭上眼睛。阳光晒得他薄而苍白的眼皮一片滚烫。他几乎可以看到陈又涵离开的背影。
睁开眼, 一室寂静, 只有风卷动长草。
叶开调出陈又涵的号码, 拨出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情绪。
不要挂断,也不要不接——自从两年前陈又涵反复挂断拉黑后,他对于给陈又涵打电话这件事就生出了一种本能的恐慌和抵触。
嘟声响过三声,谢天谢地——
叶开精神一振,呼吸不自觉变浅:“又涵哥哥。”
陈又涵的淡笑透过听筒传来:“你醒了。”
叶开反坐在椅子上,双肘撑着椅背,不自觉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你走了?”
“刚到县城。”背景音果然嘈杂,偶尔间杂着几声浑厚有力的大巴喇叭声。
叶开一时间有种非常荒谬的感觉:“你坐大巴?”
陈又涵是比他更少爷的、连公交车和地铁都没有坐过的纨绔,如今竟然要坐着臭烘烘脏兮兮一年才洗一次椅套的大巴车在边陲乡镇奔波。
陈又涵果然笑了笑:“难道开兰博基尼来么?”
叶开跟着抿了抿唇角,话筒里一时间静了两秒,他对于这短暂的冷场有一瞬间的恐慌,赶紧问:“你去哪里?还是德钦吗?”
对话是两个人的交互,沉默也不是他一人可以掌控。虽然不想,但陈又涵还是顿了顿。喇叭声更刺耳,他终于开口,语气自然地回避:“一个很偏的山下,你没听过的。”
椅背的木头松落了,指甲用力的话可以摁出一个浅浅的月牙一般的印子。叶开在上面摁了两个白月牙,“我还以为你不会接我电话。”
县城的候车大厅狭小陈旧,发车检票全靠吼,大理石地面上或躺或坐了很多人,脏兮兮的牛仔布行李袋鼓鼓囊囊地枕在身后。陈又涵背着背包一身黑衣,站在屋檐下狠狠地抽烟。烟雾淡漠地在风中消散,他捏了捏酸涩的眉骨,终于温柔地说:“不会,有事情都可以打给我。”
话虽然这么说,但他们都知道,再难有事可以让他们师出有名地去找对方。
叶开两指夹着展开信件,目光很轻地扫过。每个字都会背了。他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我答应你。”
答应什么?答应你会放下,答应你不恨,答应你重新相信爱,答应你幸福。
陈又涵没有问,只说:“那就好。”掐灭烟,转身步入候车室。双肩包砰地一声被扔上安检传送带,候车的人群随着司机的吆喝声开始流动,他低声说:“检票了,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电话挂断,叶开把那封信又折了两折,拆开手机壳,平整地夹了进去。
他在努力放下,陈又涵也在努力放下。这次重逢只是两条溪流意外交汇涌起的浪花,他们终究要各自向前的。
可是,如释重负的同时,为什么心却一点都没有变得轻盈?叶开扶着椅子缓缓蹲下,掌心贴住了心口。
他下楼时多吉觉得异样。陈先生走了,好像带走了小花老师的开朗。小花老师在陈先生面前时前所未有地像个孩子。陈先生一走,他就变回了礼貌、疏离、分寸恰好的大人。
多吉把笑谈咽回肚子里,有点担忧地看着叶开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
悠哉悠哉的度假感消失,他几乎紧绷着度过了接下来的两周,支教、调研、家访,挨家挨户去了解男孩女孩的上学情况,去村里乡里翻阅历年的扶贫资料,简直比姜岩更像个村官。离开前整个村的人家都认识了他,都知道小花老师和陈总一样,是要在这个刚脱贫的村里里做一些有意义的好事的。
叶开走之前,在老校舍告别了支教大学生和孩子们,又独自走到了新校区。工地还是那样,因为工程进度的原因,看上去比原来更乱了些,红砖头,摞成墙的石灰袋,轰隆隆运作的混凝土车,散落一地的刨花,两条土狗一前一后绕着地基转圈咬尾巴。他想起给拉姆他们上的第一节 通识课,把校园描绘得那么美丽自在。他想说,漂亮的学校就在山的那一面,只要好好学习,就能走出去看到美丽的新世界。他的第一课多么天真,有学生举起手来,乌黑的眼珠子认真而不服气地看着他,大声说:“小花老师,我们也马上就要有这么漂亮的学校了!”
他们都不认识陈又涵,看到他的时候会畏惧地你推我搡地向后躲。
叶开一边走下山,一边给瞿嘉打电话:“妈妈,你一直想做没有做的事情,陈又涵已经做得很好了。”
细雨飘过大巴的窗户,灰色的天空下,穿着蓑衣的牧民赶着羊群,目送着车子在雨中渐行渐远。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滑行降落宁市,提了行李出门,陆叔和瞿嘉就在出口等他。陆叔从他肩上摘下巨大沉重的登山包,瞿嘉给他递上冰过的巴黎水。坐上宽敞的卡宴后座,他又是养尊处优的少爷了,高原山村的牦牛、善变的天气、开满黄花的草甸湖泊、快吃到吐的藏式肉饼都远去在高速公路急驰的轰鸣声中。
瞿嘉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好,拉着他的手长吁短叹。
叶开冷不丁说:“妈妈,你还没有夸又涵哥哥。”
瞿嘉被他噎到:“我夸他干什么?”
“他做了你一直逃避做不到的事情,你对他的偏见不公平。”
瞿嘉无言以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他。他这个人呢,唯一的问题就是私生活——”
“他不乱。”叶开停顿一下,翘了翘唇角:“我可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