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安望飞手中的勺子顷刻落下,和碗壁相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安望飞急急看向凌秋余:
“路大夫,华弟,华弟可中药了?!”
凌秋余摇了摇头:
“徐郎君将其吐在帕子上,脉象并无异常。”
安望飞这才终于放下心,他看着徐韶华,眼底的红意却一直未曾消退,徐韶华拍了拍安望飞的手臂:
“望飞兄,我没事的。”
安望飞只摇了摇头,没有言语,随后徐韶华继续道:
“当日我与右相对话之时,便察觉到右相的眼神,在十息之内便会有一息看向一旁的蔷薇流瀑。
且右相当日的话与他素日的性情大相径庭,故而我猜测他应是让一人在一旁偷听。
再加上那日右相话语中的试探之意实在明显,想来他已有些怀疑是否是我害他栽了这么一个跟头。
而这京城之中,能够将我与右相闭门的主使者安王联系在一起的,唯有乐阳侯一人。”
徐韶华有条不紊的将自己的推理道来,随后含笑看向凌秋余:
“还要多亏了路大夫,能够及时察觉到我画中之意,否则乐阳侯便要在安王处露怯了。”
凌秋余拱手连称哪里,安望飞这才恍惚明白当日那看似岁月静好的时光,暗藏何等杀机!
“那今日乐阳侯上门,莫不是为了安王?”
徐韶华喝了两口酒酿,鼻尖沁出了几颗汗珠,面颊浮红却目若点星,这会儿他只单手支颐,淡笑道:
“安王想请我赴宴,说说……我怎么用他这把刀来伤了右相之事。”
徐韶华说的淡然,安望飞却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
“宴无好宴,华弟你不能去!”
“要去的。望飞兄,我虽未入朝,可却早已陷于漩涡之中,不可避,不可退。”
唯有,有朝一日他亲自将这漩涡劈开!
“可是,可是右相会下毒,安王又会做什么?华弟,我,我们要不回清北吧……”
安望飞的声音低了下来,他仿佛回到了当初被人欺凌,却无能为力反击的时候。
这一次,不是几个稚童的欺凌,而是性命攸关,踏错一步,粉身碎骨的官场倾轧!
凌秋余也终于消化了这件事,他从怀里取出了一瓶药丸,递给徐韶华:
“徐郎君,此乃回春谷不传世之密药百毒丸,寻常毒药入体可自行消解,若是不可解也会有所预警,你应当需要此物。”
徐韶华接过百毒丸,低声道谢,随后他这才看向安望飞:
“望飞兄,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我因玉佩结缘之事?那时,我们要面对的是四品大员,一方知府,若当时我退了,你我也无今日。
人生在世,一步退,步步退,若退无可退呢?若真到有朝一日,身家性命,家人亲眷皆为旁人手中玩物,奋起反抗又能挽回什么?
我不会退,这终将是一场无形之战,要么死战,要么死!但望飞兄,你还有后退的机会。”
徐韶华认真的说着,这一路走来,他当真没有怕过吗?
并非。
正如他所言,知惧仍往方为勇。
若他不勇敢,不去争,他活着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无论前世今生,他皆要过的畅快,才不负人间一趟!
但望飞兄是安家九代单传的独子,他若是出事,那安叔父又当如何?
“华弟!此话休要再说!否则你我这兄弟便不必做了!这辈子,你生我生,你死我亦不独活!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安望飞!”
安望飞拍案而起,双目通红的看着徐韶华,一颗泪珠缓缓砸下,徐韶华叹了口气,将帕子递上:
“望飞兄,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如今这等涉险之事,本就是因我之故,本不必将你牵扯进来。”
“那便要我这一辈子都安心享受华弟你的庇护吗?那我对你来说,是兄弟,还是蚂蝗?”
安望飞接过帕子,却是用力的攥在掌心,胸膛剧烈一起一伏,黑白分明的眼中很快爬满了根根血丝。
徐韶华忙拉着安望飞坐了下来,忍不住无奈道:
“好好着说话,望飞兄怎得净说些气话?”
“那也是华弟先气我的,我知道我不如文绣才高,不如文锦偏才,不如明乐兄家世好,甚至没有路大夫的医术,可,我也想为华弟做些什么。
无论是影子也好,副手也罢,华弟需要我做什么便做什么,可今日华弟这话,诛心呐!”
安望飞说着,终于忍不住泪水连串而下,徐韶华只默默拍了拍安望飞的肩膀:
“是我的不是,以后我不会说了。”
安望飞没吭声,过了半晌,他这才沙哑着声音道:
“华弟,我知道此番会试我应当过不了,你府上只有大用一人也着实不像话,既然你不信外人,那我如何?”
徐韶华表情头一次僵住了,过了半晌,他这才强笑道:
“望飞兄,你在与我玩笑吧?”
安望飞摇了摇头:
“并非,华弟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用我不亏的。”
“胡闹!若是如此,此番我带望飞兄你北上边疆之时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会试考不上便考不上,一次不行两次,若望飞兄实在不愿意,还有国子监,还有岁考,如今说这些胡话作甚?!”
“我……”
安望飞张了张口,徐韶华怒气未消,直接带着安望飞出了门,将人按在自己的屋子里:
“这里面是我在国子监中抄录的各家书籍,打今儿起,望飞兄你便好好在里面读书吧,其他事等殿试结束再说!”
安望飞人都傻了,没想到徐韶华直接将他踢出了之后的行动,可安望飞想要反抗,他掂量了一下二人之间的武力差,最终还是没吱声。
徐韶华见安望飞这会儿消停了,方才冷笑道:
“望飞兄方才所言,想来是这些年念了想了不知多少遍的肺腑之言。但望飞兄真以为自己能过了乡试是运气不成?
当年那个先生刁难,同窗欺凌的安望飞尚且可以将该学的都记下,现在比当时可好太多了,怎么望飞兄却失了当初的心气了?”
安望飞呐呐无言,徐韶华怒气微消,深吸一口气道:
“望飞兄,你好自为之吧。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每隔七日会来考问望飞兄的学问,望飞兄也不想我在外面与人争斗时还要惦记这事儿吧?”
安望飞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徐韶华这才敛了怒容,然后“啪”的一下关上了门。
待徐韶华走后,安望飞犹豫了一下,还是爬起来,将一份手抄的古集经典捧在掌心,认真的看了起来。
等徐韶华回到书房,凌秋余已经将那碗酒酿圆子吃光了,倒是徐韶华和安望飞还剩下不少,徐韶华随手放在一旁的炉子上热了,这才歉意道:
“让凌兄久等了。”
凌秋余摆摆手,笑道:
“以前我便瞧着安同窗虽然与徐兄弟的性子又几分相似,但还是有些分别的。如今看来,你二人倒似那水与火,徐兄弟如瀚海渊深,安同窗则如烈火雷霆。
只不过,以往有徐兄弟在,安同窗倒是不必做那烈君了,今日乍一见,倒是吓我一跳。”
“我亦没想到望飞兄竟然有此想法,可安家荣辱皆系于望飞兄一身,他不能,也不该束缚在我身旁。”
徐韶华叹了一口气,二人简单说了一下方才之事,随后又回归正题,左右如今还有半月,凌秋余拼尽全力,将各家的密药都为徐韶华讲解了特性。
而等到了正月十六这一日,上元佳节的喜庆余韵还未曾全然消失,街道上各色彩灯在风中摇曳,美丽炫目。
徐韶华也并未刻意让安王久等,便在当日收拾好后,上了马车,直奔竹青坊而去。
地点是徐韶华定的,左右双方都暂时不会邀请,也不愿意登临对方的府邸,如今在外面坐坐倒也是使得。
安王早早遣人在竹青坊定了位置,这会儿窗扇半开,外面是一只兔子抱月形状的彩灯,看着倒是憨态可掬。
安王比徐韶华来的早了一刻钟,这一日他等了半个月,倒也不在意早到这一时半刻的。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安王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但又放松了下来:
“进。”
徐韶华推门而入,便见窗边坐了一个中年男子,他生的不胖不瘦,一身玄金交叠的常服,看上去自有一股气势。
而就在徐韶华走进来的一瞬,那双凤目淡淡扫视过来,不怒而威。
安王这时也有些诧异于少年的容貌,在安王的想象中,哪怕徐韶华的年龄小,可也应当是一个少年老成之人。
可眼前的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披着一件白狐皮的斗篷,越发显得肌肤莹润无比,好似哪家娇养的小郎,下一刻就要指着窗外的兔儿灯,向自己讨要了。
“学生徐韶华,见过王爷。”
徐韶华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却仿佛为方才那玉人注入了灵魂,安王只觉得眼前少年仿佛顷刻间换了一个人,那双沉静的黑眸竟让他生出了少时面见兄长时的紧张。
但很快,安王便调整好了呼吸,让请徐韶华坐下,方才淡淡道:
“你倒是胆子大,也不怕本王这是场鸿门宴?”
“王爷有请,学生不敢不来。”
徐韶华浅笑盈盈的说着,仿佛是个极温和的人,安王凝视着他的面容:
“就像,你一归京就去了右相府?若是本王与右相同时相邀,你又会赴谁的约?”